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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诗人名录:黄孝阳篇
主编: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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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个跨界创作、并将诗歌与小说熔铸、演绎得风声水起的诗人黄孝阳
黄孝阳,诗人、作家。年生,现居南京。中国作协会员,文学创作一级,副编审。南京审计大学客座教授,曾获江苏省紫金山文学奖、钟山文学奖、金陵文学奖等。著有长篇小说《人间值得》《众生:迷宫》《众生:设计师》《旅人书》《乱世》《人间世》《遗失在光阴之外》《时代三部曲》《阿槑冒险记》《网人》《少年》,以及小说集《是谁杀死了我》《我永远忘不掉那个夜晚》《说说爱情吧》等。多部中短篇小说入选各种年度选本。多首诗歌发表于各种诗歌刊物和年度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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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王法与黄孝阳的一段问答及其思考
王法:首先问您几个问题。
问:你是一个诗人,也是一个小说家,表面看你的小说要比诗歌写的多的多,诗歌和小说,你更喜欢那一种题材?
黄孝阳答:就像一个是夜晚,一个是白昼,我都喜欢。它们都有时间的秘密,有关于这个人世的诸种奇思妙想。我原来写过一个长篇,有人说“句句是诗”;我也曾把叙事放在所谓的“诗”里。对于我来说,体裁存在又不存在。所谓不存在,是我更在意它们所共同的指向——文学。嗯,这两个有魔法的汉字,能让我呼吸停止。
问:诗歌和小说几乎代表了全部“文学”的概念,小说和诗歌是哪一个把你引进了文学的殿堂?你是先写的小说还是诗歌。
答:先写的是诗。
从初中开始写。现在老家还有膝盖高堆的一大摞本子。上面都是各种句子。
问:后来,为什么写了小说,并且篇篇轰动,既然写了那么多优秀小说为什么还要写诗歌?
答:我要吃饭,我也要喝水。
问:你认为小说与诗歌在表达情感上有什么差异吗?
答:小说,恩,我说的是一个当代小说的概念,特别强调主体性。把一个小说文本视作一幢建筑,脑子里就得先有一张设计图。我是不大喜欢那种所谓的零度写作。诗,要放松一些。毕竟篇章较短,在构思上没那么艰难。诗的难处,在别处。
问:对与你小说与诗歌那个写起来更顺手?
答:我喜欢说自己是一个写作者。对我来说,不存在“顺手“这个说法。我是我的敌人。我说过:我的体内有龙。龙是什么?是怪兽。与怪兽搏斗,是容易筋疲力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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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孝阳的诗歌
《想了一分钟》
我在想开始的逗号,那个不可避免的句号。
我在想宋江题写在浔阳楼上的“敢笑黄巢不丈夫”。
我在想我们为什么渴望盲从(不盲从的都被进化论淘汰了)。
我在想立德立功立言,还有王阳明的心学是嫌浅陋粗疏。
我在想青龙白虎玄武朱雀腾蛇勾陈五大神兽。
我在想部分之和必然会大于或者小于整体,不会绝对等于。
我在想黑洞视界边缘的涟漪——人得以窥见时空的本来面目。
我在想与你的脸容窃窃私语了一个小时的那盒迪奥粉饼与那只眉笔。
我在想盈盈清江水不如女儿媚。
我在想你为什么要与他分手(原来是喜欢一个人,现在是喜欢一个人?)
我在想河边的玫瑰远方的城落日下的旗帜迎风下垂。
我在想如果说天才是疯狂的,那众生既疯狂又愚蠢,我是其中最蠢的一个。
我在想江南雨水曾在阳春三月绘出的那幅笔墨丹青。
我在想凡人皆有一死,阴阳两隔再无消息。
我在想当代中国人的真正面容与未来人类起身时的足履,以及关于《众生》的自我吹嘘。
我在想爱情是穷人发明的一个词语。
我在想你身上那件湖绿色的长裙,还有你裸露的纤细锁骨。
我在想作家是被时代劫持的人质,其中大部分还不幸患上斯德哥尔摩症。
我在想第一次读到“天地为炉万物为铜阴阳为炭造化为工”时的悲伤。
我在想资本与科技已经重写了地球此系统的底层代码,尤其是资本的贪婪。
我在想情之一字,犹如火焰;唯纵身其中,才能得偿所愿。
我在想一个妇人说她身体有一个伊甸园(会有苹果与蛇吗?)
我在想看横排文字,头左摇右晃,就是在说不;看竖排文字,头一仰一俯,就是在点头称赞。
我在想宇宙诞生时的的基本粒子与苏轼那句“鸿飞那复计东西”。
我在想河流是在雕刻大地。
我在想爱斯基摩人称呼雪时上百个单词的发音。
我在想新闻里那头吃了许多塑料袋不幸惨死的鲸。
我在想风为什么撕不碎蝴蝶的翅膀?
我在想小学同桌开挂的前半生,还有迎接白富美进洞房那晚那场让人痛心的车祸。
我在想我18岁的时候,脑子里装满荷尔蒙。每天都耽于超现实的意淫。
我在想一个感受不到历史车轮碾压的人,一个内心没有干旱、饥荒与逃生冲动的人,一个不时时刻刻被
绝望感折磨着的人……这一辈子,基本上是虚度了。
我在想“求而不得就要放下”这话不对。(就像鱼,它需要水。不能说,鱼没有水,是鱼的问题,鱼要
放下。)
我在想塞满街头巷尾的共享单车。
我在想“一个人若意识到孤独,那他就永远孤独”——意识是痛苦的根源。
我在想杰奎琳当了18年图书编辑,比当第一夫人和富豪妻子的时间加起来都要长……
我在想现代性的七张脸庞,第一张脸庞就是人的主体性。
我在想人是一个被造物设计的结果,而非一个自然演化的结果。
我在想亚瑟王的那句“我在哪里,哪里就是世界的中心”,还有网上那句“你在的地方就是我的世界中
心”。
我在想所谓信,不是相信1+1=2(这是理性),而是相信1+1=3(因为荒谬,所以信)。
我在想中国股市里的杠杆熊,会在中国房市里重现吗?
我在想活着,能拥有春夏秋冬,还有此刻,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啊。
我在想构成人之思维的最小单元是什么呢?
我在想春天是少女的眼(想望),夏天是少女的唇(想尝)。
我在想只要真能走进书本里的那个异域,其真实性,不会亚于人在所谓现实世界中所感知到的,在准确
性与深刻性上更有超过。
我在想如果说20世纪的主题词是主义,21世纪的主题词那就是国族,一个全球化背景下的国族博弈。
我在想“千秋邈矣独留我,百战归来再读书”——曾国藩送别曾国荃时写的一句诗。
我在想刚买的倍博特与三七粉,还有药店姑娘眼袋下方的滴泪痣。
我在想精神疾病者真是需要被治疗的吗?也许他们将打开关于人的另一维度与相应文本。
我在想现实如毒品,让人上瘾,难以戒断。要摆脱现实的诱惑,如摆脱海洛因。
我在想在这个概率宇宙里,人所唯一拥有的,也只有天真与感伤吧。
我在想文学刊物上的现实主义,离那些正在发生的,正在决定着人类未来历程的真正现实,有着十万八
千里的距离——它们是冗余。冗余是有价值的,其边际阶值趋于零。
我在想一切“人、事、物”的根源。
我在想自然数的无限与奇数的无限、偶数的无限不是一回事。谈论无限,极易陷入佯谬与悖论。
我在想一个小说主题,它同时包括先知,梭罗式的隐居,v字特工队,反社会人格,自我牺牲,天才,投
向工业社会的炸弹(工业制造),无望的爱,等。
我在想你出现在这个广袤宇宙不是无缘无故的,或许就是为了被我看见。
我在想“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
我在想周梅森的《人民的名义》。这本书出来后,中国的纸贵了许多。
我在想下午七八点钟伦敦近郊的天空,是那样高而明亮。
我在想橙红柳黄藏青淡金……某日下午六点,天上开的那间颜料铺。
我在想读者读我的书,是我的荣幸;读者不读我的书,那是他们的损失。
我在想你。
《皑皑白雪》
1
一位陌生的女人,闯进
我梦里。说她是我前生来世的爱人,
想在此处见我一面。
我赞美主的仁慈,亲吻她虚构的唇。
我想要的远比她渴望的,多。
且,不难办到。
躲进一册薄薄的诗集,
再快递至她自陈的寄身之所——
一个指甲大小的奇异星球。
沿着油墨、植物纤维构成的图案,
我按照造物的意志,变化。
口是横,鼻是竖,眼是点,耳是撇,喉是折,
我是汉字五种基本笔画的总和。
“你是属于我的”,我说。
我对着梦中的陌生女人说,
“从今日起,你将不再独自受苦。”
2
短暂(它包括了须臾、刹那,弹指),
也同时包括了漫长的黑暗,焦虑,与自我怀疑。
盒子被打开,我被
手掌握住,一双布满老茧的。
面容憔悴的陌生女人啊,
你不再有梦中的烈焰红唇。
我的目光,从她眉蹙处的山峰跌落,
这个星球上的冰雪有一千公里厚。
几个时辰后,我被点燃。
书页吐出光与热量。
一点火焰映入女人的瞳仁,
像是花开。
“我是你的,”我说。
在化为劫灰的那一刻,我
真正理解了旅途中的那个承诺。
3
你的名字,我一直在反复书写;
我的爱人,你是窗外皑皑白雪。
《那时》
当有一天,我悄然隐匿于,
那一阵风。
绿色的树,从水浪深处,
一棵棵长出。
沿着河边通往彼岸。
那时,火焰中的马会驮来斗大星辰。
只要我闭上眼,就能
在大脑前额叶处
看见一个杏眼姑娘。
当墙壁上的时针移动半格,
我与她度过了漫长而又美好的一生。
她的呼吸好像
风吹过洒满晨曦的树叶。
她脸上的雀斑
像香甜面包上的黑芝麻点。
她的手臂有神奇魔法——
我是她的舌尖,她是我唇上的甜
活着的人啊。这一天永不会到来。
我和她的故事早已
埋藏在年的那个夏天。
《斑点犬》
在世界与我之间,有一只斑点犬
穿过树影与细枝的星光
落满它全身。
我数了一下,大大小小黑褐色的圆,
共73个。
73是第21个质数,
73反过来变成37,
那是第12个质数,并且3×7=21。
对了,73的二进制是,
一个奇妙的回文序列。
世界的奥秘藏在它身上,
我知道。一个叫博尔赫斯的男人,
曾在一只豹子的繁复花纹上,
看见整个倾斜的世界。
当雨的圆点与初夏一起落下,
蹲卧在窗台上的它,目光平静又羞怯。
这只迷人的雌性生物,
没问我需要什么,
冲着窗前经过的我,汪汪轻叫了两声。
《致T:白色》
我啊,沿着水面的光,携带着水面下的灵,迎向
林中之鸟,那团寂静的羽毛,是深绿灌木中
一处白色的伤口。
白色让人发抖,集合了所有。
水面让白色分解。
沿着红橙黄绿蓝靛紫的尖叫声,我啊,一头扑入
滚烫枪口。这是魂灵在对我招手——
那根抠动扳机的手指。
终有一日,也就是此时此处。
地球停止转动。
我也终于可以说出那三个恶俗的字:我爱你。
目不转睛的猎人,你不用惊讶。
当你拎着我的尸骸回家,我是你裹腹之食,
也迟早会是你的眼泪。
从脸庞上静悄悄淌下的,除了生而为人的秘密
还有一种绝对。
犹如水面,由于风、重力、潮汐的作用,
开始摇晃。
谁在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这一切?
一直到暮春三月。
南京的玄武湖边,一丛樱花点燃白色的火焰。
这是属于我全部的生命。
2
白色的房子,在蓝的深处
20年后的今天,在此时。
妇人抱住夜晚的一切,抱住鼾声、痉挛,
床头柜边腐烂的柑橘,被否认的爱情,
及若干飘飘幻影。
雷电交加之夜,你早已厌倦了恐惧。
赤手空拳,那个生灵出现在阳台上,
不再害怕雨的诋毁与打击。
我的人生濒临倒闭,这是令人愉快的。
啤酒杯里的时间在冒着微小气泡,
我终于理解了地面上那一张张银色的防毒面具。
它们在水洼的“上面”。
我在所有人的下面。
黄色的皮肤裹紧我,
皮肤的“下面”,
是红色蜿蜒流动的火。
亲爱的,当我的一切努力
以及关于我的一切(包括你),
化作乌有,
火还在这里燃烧。
《致T:偶尔》
偶尔我会想起你,像想起身上的手指,
当我摘下玫瑰,指肚涌出鲜血。
晨曦涌入溪流,清亮的嗓音。
层层叠叠的青翠如此完美。
想念着你,斑斓之虎跃出心底,
这样一个时间,欲泪而止。
水面说着秘密,微微的刺疼。
飘动的柳絮有将愿望变成现实的力量。
沿着水之堤坝,我走了三千年,
一方面憧憬,一方面害怕。
亲爱的人呀,花在吐出盛夏,
抱膝的少年,己快被思念压垮。
把我给他。
把他给蝴蝶吧。
《闭上眼》
闭上眼,闭上眼你就能看见,
看见世界会变成怎样,比如长河落日圆。
继而听见王维敲响房门。
我在黑暗中反复思索,当心脏不断泵出光亮,火焰。
星辰朝此处聚来。
是人类群星闪耀的脸庞。
时间蜷起前肢,伸手
就能握住它毛茸茸的爪子。
亲爱的,把那些晃动的光影
捏成一只皮球吧。
沿着巴赫赋格的无穷上升,往前走,
再往前跨出一步。
这个世界轻轻滚至你脚下。
《鼻息》
我呀,要对你说些什么呢?
地铁上靠着我肩头入睡的陌生老妇人。
仿佛一把把撒入火焰里的粗盐,
她短促单调的鼻息,让这个封闭之所
是如此贪恋静默与疲倦。
每张脸庞上都有着咚咚的响声。
同样的鼓点。
这样的陈词滥调让人着迷沉溺。
隔着双重衣裳,我也感觉到她的痛苦,
那咆哮的痛苦,不为她知的痛苦,
像手背上月牙状的烫伤疤痕。
我突然想起了车厢内所有人的命运。
想起夜深人静望月时的喃喃自语,
想起走上街头成千上万的人。
想起废纸篓里的玫瑰与矫情的“我爱你”。
想起我,想起你——
曾让我呼吸停止的你(你曾是这个世界的全部),
是否正在地铁里靠着陌生男人的肩头
沉沉睡去?
愿他如我待老妇人一般待你。
此刻,在回程的地铁车厢里,
我肺里满是你昔时的鼻息,仿佛
一把把撒入火焰里的粗盐,
让我觉得活着还有点滋味。
《许小姐》
许小姐,如果没有你,我便什么也不是。
不是晚霞,白水,城邦,你打出的那个手势。
因为你,我得以真正看见自己这一生。
看见了晚霞有多么艳丽,白水有多么深情,城邦有多么易朽,
你打出的那个手势有多么销魂。
今夜重新打开保留在硬盘里的时间。
许小姐,你是一系列戏剧的高潮,是神在尘世中如是说。
一地鸡毛的现实庸常与不可避免的诋毁是你脚下的尘土。
你赤足踩踏其上,然后向上。不断向上。
这是一个让所有人都顶礼膜拜的事件,
所有人都看见了。
许小姐,我的命运是属于你的,
属于从你喉咙里涌出的气流。
因为属于,它才有了奇怪的外形。
有了长城的长度,
南极冰盖的宽度,人马星座的高度,
马里亚海沟的深度,无限丰富的维度。
有了最不可思议的自我意识。
(多么匪夷所思啊,如主赋予人灵魂)
许小姐,如果没有你,我便什么也不是。
引吭高歌的歌手全部知道,知道这事实。
掏出手机,接听我的电话,许小姐。
我们在晚霞的下边,在白水的旁边,在城邦的里边,
千万遍地打出我们曾一起打出的那个手势,打出
这个孤独而又寂寞的世界。
《梦见》
像落日,也许是更遥远的星辰
那个异乎寻常的少女。她让街道辽阔一望无际
如同草原。马蹄声哒哒把我带上高高的山岗
她是唯一的骑手
我是那鎏金铜裹马鞍
弓矢破空而来
一个指示方向的箭头
在刺穿肉体的同时,也戳穿灵魂
把真实与虚构并呈于山峦之上
美丽的姑娘啊,我愿是你身上
那道隐秘的入口
当夜幕来临(上帝隐藏起脸庞)
你的身体是猛烈的风,一阵阵
吹过世界的罅隙
这是只属于你的诗篇
而作为你身体的一部分
我将在其中占据几行位置
并在随后袭来的睡意中沉沉睡去
梦见:你把我从梦中温柔地叫醒
《杨佳》
一
他死了,是不死的幽灵,是完美的匕首
驱散所有的孤独。
一首哀歌为众城装上琴键
大地,这架迟早要被毁坏的钢琴
我顺着你的身影飘落,仿佛是被收割
坚硬的铁,给出了说法:
暴力是这个宇宙最后的意图
不再思索的中国人,为世界提供了笑话、鲁莽
以及幸福感。他们
在几分钟后忘掉了他的脸庞
二
夜晚照亮街道。对已没有了欲望的地面
瘦骨嶙峋的少年骑着木桶向被推倒的
少女铜像行屈膝礼
风,越过栅栏,像
在胃囊中晃动的酒
我对你笑,你是我的葬礼
饥饿的乌鸦从水泥杆头飞起,点点阴影如同
疾速移动的句子。也是棘蒺王冠
主啊,你冷冷的手指
相拥的火焰弄脏了城市的面庞
被唾沫羞辱了的骑士沉默地取下青铜面具
匕首插入腹中
我终于明白了。铁的冷漠与残酷
所有被随意损坏的命运
三
我梦见了匕首,匕首把我囚禁
一只羊,倔强地厮咬
天花板上,万物平行悬挂
推着自行车的人亲吻着自己的掌纹
被这片土地所俘虏的人类
无谁可宽恕
黑眼睛啊黄皮肤
我是焚净你们灵魂的大火
与部分作家、诗人在一起
《致艾莉丝》
一
把世界忘掉,遗一柄青铜长剑,悬于腰际
只为斩落死亡时自己的头颅
酒杯在空中滑了一下,跌入溪流
水面的星群若鸟群,喊叫着不属于这个尘世的音乐
使我眼疲倦,使我心明确
看一部电影,《黑皮书》。艾莉丝是我梦寐以求的
可以被折断,可以被冤枉,可以被羞辱,但始终把脸朝向光
一个缓慢的声音盘桓于脑海。女人竟然能如此
万物犹如钟表,迟早会有被毁坏的那刻
与你的红唇吻别,尽力用舌头把唾沫搅得是那样甜蜜
再次相见可能是下周、下月,甚至是永不再相见
二
你的花瓣在我屋子里犹如星星在夜穹
凝视着这几束蕴含着宇宙奥秘的曲线
(以及曲线中所包裹着的颜色)
水沿着茎从被剪断的端口流往灵魂深处
我的卑微与无妄。不再是被赞颂的
摆脱自我。镜中那无数的影像
有着一个极其复杂的生殖系统
他在低头看。他于柱头站立,打量
脚下那古老的注定要湮没的形式
他的罪孽高于他头顶。他承受不起
一头老虎在屋檐下的蒺藜中嗅着蔷薇
活着的人啊,我是慧能、杨过、曾子
我是你们的标本,是雕塑,是上帝行的神迹
在通往生命、道路与真理的途中,我是
你胸脯上那两个光芒四射的半球体
你是我的爱人
我是你的战利品
三
是什么在日复一日敲打心脏。
马从腹下奔过
带来剧烈的疼痛
主啊,在黎明尚未睁开的眼睑里
我将一根根
折断你的手指
以及镶在骨节上的所有脆弱的词语
穿过锈蚀的金属、文字、少女残缺的手臂
窥见人头马的形状
具有动物和人类双重面目的宙斯之父。与一个
装在铁罐里的世界
我喜欢在此刻抚摸你脸庞左右各悬挂着的那两只耳垂
它们是鳗鱼,是会不断改变性别的生物
我喜欢看你这时候的表情,犹如被羞辱的处子
《致饭岛爱》
1
我在你死后看见了你的乳房、脂肪与纤维
你在硬盘里。拥有
荣耀,被肆意无节制的消费
猥琐的中年男人,凝视着
上帝赋予的生殖系统
一只蝴蝶翩翩穿过
垂死的肉身绽放光芒,颂玫瑰之名
是渡河之筏。被蹂躏的女子用女阴撰写传奇
雕刻帝王将相之门
人间世,一颗干瘪的梨
虫蛀。诸神已转生为寿命须臾的众生
天照逃入岩穴中。被子宫庇护
大地尚未成熟,如漂浮之脂,亦如水母漂流
不存在的女体(锁骨菩萨?)拈花微笑
这个手势指向更多的词语。河的对面不是彼岸
上帝的脸面早就荡然无存
所有的困惑已让位于纵横交错的鞭痕
你我皆葡匐于脊背之下
2
你是我的么?唇是那样软,好像蚕丝棉
你是我的么?乳是那样圆,好像馒头甜
你是我的么?腰是那样细,好像厥菜鲜
你是我的么?腿是那样长,好像象牙尖
在漫长的人世,她扭动的髋部洋溢着异样的柔情
我注视着她妩媚的面庞,既迷惑又兴奋
她的皮肤比天鹅绒还要滑,滑过我的胳膊
带来一阵翡翠凉
世界是一艘逐渐倾斜的船
当船舷靠近海面,我是你的。她说:
而这一切将绝无仅有,在所有妇人的梦境深处
你将成为那台沉没至海底的马达,或者
你是那个鲁莽的孩子——那时。我是你的
她的手指在她艳丽的裙裾上好像一群谜语
唇齿间生出温和的快感,我虽然无法理解
还是一把抱紧她,撕咬着她的脖颈与她的热情
当她痛苦地叫喊出声,我一泻如注
《颂歌88》
1
我在这里,在
鲜嫩碧绿的圆形树冠下
坐着,被白蚁蛀成白骨。路过的行人
请不要惊惧。那是我原本的模样,是你
在镜中常看到的那张脸庞。
路过的行人啊,请上前一步
让气流从你甜蜜的嘴唇中涌出。轻轻的
我将枯萎、皱缩,化成斑斓树影里的一小块灰
2
风。兽拱起的脊背
午夜,被牙齿咬破的喉咙
此刻(一个无法保存的词语)
我忘掉了所有的脸庞
是谁在喃喃低语:我的身体里有龙
3
谁是生的祝福,谁是死的祷告
众多脸庞,犹如莲叶上滚落的水珠;
哀生之恍惚,颂死之庄重
水面涟漪,为我指尖螺旋纹路所驱使
4
梦境是鸟鸣之声,在脑海里
一声声叫得清澈。
我骑上鸟背,来到这里
用手掌轻轻触摸你。
你的脸庞,抽象且美,犹如鸟羽。
无人可阻挡我来到梦境,正如无人能阻挡你来到尘世。
5
一个女人。她的美丽像刀子
捅入我的心脏。我想拔出刀子
又怕鲜血惊吓了她沉静的面容
6
每天早上醒来,我都如堕梦境
而在每个夜晚,我都要改变:
年龄、容貌、身份,乃至于性别
逐梦者注定迷失于他人的梦境深处
我的身体或许是盐,让我更渴
7
我在这里,带着雨水,覆盖着你的身体
星辰在上面,被一根看不见的曲线拽动。那是轮回。
路过的人啊,没有谁可夺走我们的欢乐
我们的夜晚,我们的酒,我们的街道,我们的头顶
在最深的暗处,星辰犹如疯狂的雨水
使我们的手臂犹如热带雨林
8
在我痛苦的尽头,有一根树枝
被坚硬的不可融化的冰覆盖
等待那只手的形状。
我将由你开启,在漫长的岁月
你是饱满山丘上黑色的火焰
宇宙中唯一的形式
9
太阳,腹下有足,沿山冈蹿下
蹿上来的是月亮,一个光滑的蛋
敲破蛋壳,满天星辰
满天的星辰啊,沿着寂静不断向上
在我们头顶,在一个个弹孔中
10
我是我的眼泪。我是
那根悄悄滑过你脸颊的手指。
我是黑夜里难以听懂的
语言。在摇晃的水的深处
藻类植物犹如光阴一样缓慢
我不是鲸,是衰老的鳄
从水里孤独地爬出。在荒坡上
慢慢咀嚼着前肢
11
我想着你,把自己想成了
月光下的岩石
你说过的话,好像雨水落下
我已经不成了模样
月光像是深海藻类
又犹如虫鸣、鸟叫
或者细雨淋淋
12
我是风暴。我是风暴产生的各种条件。
我被风暴撕碎。
被撕碎的风暴从天而降。
13
:我在这里。从那里到这里,三十六年。
我终于看见了她。她闪电一样的容颜。
使我腹中有了千轮太阳。
14
你的体内有流水
下午二点钟的时候,水
静了下来,是
柳宗元的《小石潭记》。
活着的人啊,请祝福
这个即将溢出的杯子
水若黄金,坠下一颗
15
树叶轻轻晃动,好像手掌触摸着
深藏于“绿”中的老虎与它未来的金黄。
老虎四下游荡,是我的掌纹
树叶在慢慢融化,于星光下。
夜,打着呼噜,在此仲夏
溽暑的梦境,雪如白银。
16
想念藏在你身体里的天鹅绒,与
曼延在你脸庞上的火
世上的女人都是你,也都不是你
你是夏娃、大地之母,以及:
所有要被赞美的雌兽
17
春天走了,万物消瘦
一人独坐,便是虫洞
以及,栽着葡萄架的院落。
我在这里,是
被自我囚禁的脸庞。
你随手抹去这些,这些影像
——犹如抹去桌上的灰烬
18
我在这里,好像大火
万物是乌有前的短暂停留。
众生,堆于虚无之上,如薪柴。
那被赞美的丰腴妇人,是我不能触及的梦境
梦境深处,她是圆月升起
19
我在这里。石头、玛瑙、软体生物的壳、
枯死的树叶、一小截香肠……腐臭味四溢。
不对。我是黑暗里趴伏在你肩膀上的生物。我的手掌
紧紧捂住你额头上的汗。尖叫在我嘴里
像石头、玛瑙、软生物的壳、枯死的树叶、一小截香肠
20
我在这里,犹如火光
注视着陌生人身后的影像。
可怕的声音,被胡乱涂写在黑暗的宇宙(剧场)
人是未死之鬼,而已
21
雨,放下鞭子;放下破损的玫瑰
老虎跃出,从你的嘴唇的上面
街道是一群衣衫褴褛的孩子
牵动我的衣角
被遗忘的众神脸庞,被
轻轻踩在足下
22
与众生为敌,与万物为友——
星空、流水、扯落枯叶的轻风……以及
这一片落在脚下的枯叶。
噫,众生的脸庞哪,凝聚成我
我是我的敌人,在每块
具有光滑平面的物体(譬如此刻的屏幕)面前
互相搏杀。时间与空间是我的匕首
23
她的脸庞,像白色的翅膀
诱惑着所有人的手掌
她是一个完整的梦想,拥有
数不尽的形状,包括一块翡翠的凉
树,在向上。再笔直向上
我在树的最顶上。煮月亮
树叶轻轻晃动,好像老虎与它未来的金黄
好像她胸前那对世上最美的乳房
我是一个诗人
在我不写诗的时候
24
高处永远引我至更高处,犹如
饮鸠止渴。有谁还会在意我流血的喉咙?
在石头所砌成的梦境深处
我是屋檐下的雨滴与枯草
为一只虚构的兽所咀嚼
南方的天空,生了锈的铜钱
四周挤了过来
寂静挤了过来
主啊,你所祈求的,与我所遗忘的
根本没有区别。少女的胴体仿佛闪电
25
我听见带血的树枝
我看见喉管里的悲恸
我嗅到裹紧死者的尘土
我品咂恶毒
我触摸到可怕的逻辑
我被覆盖众生的事实所覆盖
主啊,请赐予我利刃
我要剜出你的眼耳口鼻舌
26
我在这里,你的目光
擦拭着我的脸庞。像水
擦拭着镜子,一种古怪的平面。
角度、光滑度,与所镀金属膜的性质……你的目光
决定着我的未来
27
你看着我,在水的上面;在水的下面。
我在水平面。那个完全静止的空间。
我在哪里?翠鸟飞了过来。
我在哪里?布谷鸟飞了过去。
光阴覆盖了十月的胴体。
我从水平面跃起;我在鸟的身体里。
28
水下,黑暗的曲子
鱼在接吻,在被利刃凌迟前
她的身体在轻轻颤栗,他
俯身把这些颤栗一一收入口中
29
雨水犹如螨虫。暗夜,衰老的脸庞。
我蹑足藏于你的毛囊里
是谁在被街道慢慢淹没?蔚蓝色的星球
孤独地悬于水面。堕落
是人与物不可摆脱的命运
谶语被繁殖,如同此刻,如同π
30
那时你在我身边,遗下的
那束玫瑰,为一尊青铜塑像所拾走
而今,你的名字在我骨头里转动,
犹如生锈的匕首
拔出之时,即是我的毙命之所
主啊,在你破碎的嘴唇上,时间仿佛大雪飘落
31
我在这里,疲倦如树
绿色的火焰摇摇欲坠,苦夏高过头顶。
我在这里,好像不是我自己
夜,是目光凶狠的兽。
32
我有你的眼泪。我以为
它们早被光阴蒸发殆尽。
这些碳水化合物还在我枕边
好像被遗忘的盐。
亲爱的你可还会想起你的眼泪?
是否像孩子想起童年的玩具?
33
死者从墓园里惊醒,浩浩荡荡的风
犹如白色羊群,越过尚未腐朽的山坡
一只黑羽渡鸦放牧着万物生灵
翱翔、翻滚、盘旋、俯冲
略微弯曲的利喙,叼开裹紧死者的尸布
大雨落下,死者张开湿润的双唇
主啊,满世界都是你尖锐刺耳的叫喊
34
我要你看着我,看着我的双眸、双唇、双手
看着上面曾属于你的体态、体液、体温。
我将用一生来收集你所有目光的重量
并置于天平一端。
当它们达到某个数值,我体内60万亿个细胞
将只为记录你的一切而存在。
35
熟睡的城市,蜷曲的蛇
逐一黯淡的鳞甲。
又或者:疲倦的曼陀罗。
人是动植物拙劣的比喻
我的下身不知被何种利刃切去
36
我不知道我说了什么。喉咙里有棘蒺、火药与灰褐色的蛇
你说:植物、矿物、动物。
你又重复了一次。当你重复至第十三次
我把手塞进我的喉咙。
37
天空若褐色的鸟羽
轻盈寂静地覆盖于眼球之上
目光滑过那些脸庞与向日葵
我的主啊,因在水下,果在水面
黑色的牛奶倾入夜晚
我死去的骨头在行走
38
身上的伤口,好像坛坛罐罐
这坛是硫酸,那罐是强碱
闭上眼睛,那个男人已老
脑后有白发。影子后面跟着
悲怆的狼
不再被人梦见,也不再被谁诅咒
他慢慢走到地平线的尽头
朝着世界鞠躬,然后跳下去
39
我是偶然的生,却
拥有一个必然的死。
四个词语,在一个奇异的句子里并存
就好像春夏秋冬并肩坐在一起
站在你的肉体之上,大雨中的悬崖
在与因果没有关系的地方。
世界是一个巨大的溜冰场
万物匀速向前,包括生与死
此刻。夜是马背
40
我的种种不幸都是因为你
你是疾病的源头,
是谁在石头底下呼喊我的名?
被风翻开的苔藓再被风用力扯破
像那本不在图书馆里的书
你的影子还在这里,留下
很多的黑
41
蓝,神的视网膜
绿色的树是一间高高的图书馆
在十月的山间小路,我看见
我的童年,是头小兽
它咬破苹果的脸
还有一只大白兔奶糖被它咬伤腿
这只毛茸茸的小兽啊,在我掌心
快活地摊开四肢,咯咯笑出声
42
墙壁在对我挤眉弄眼
世界是我随时可以停止的鼻息
夜缓缓向上抬起,如我拱起脊椎骨
我是我眼中的泪水,我是你吐出的唾沫
我是那卑贱的土,我是那被拗断了颈的小兽
烟雾、酒精、几何形状的铁,一起进入内脏
我的左手覆盖于右手的掌背
43
我见过大海,在高山之上,
当大地犹如一团团的火。
夜睁开眸子,万千星辰滚滚而来,如雨。
雨点汇成水流,
掌心有了鱼的重量。
我即命运,即吼声。
即群山之巅那条青色大鱼,
从闪电的边缘缓慢地游过。
44
我走进雨水,如走进撒入石灰的水。
少女与摔落的苹果手机让我打了一个冷战。
水把雨滴胀大,撑裂。
越来越多面庞惊疑不定。
她的委屈比那些吃不饱饭的,
还要多出一些。
她的泪水啊泪水,比那些溺水而亡的
还要多出一些。
她只是想要一个更新款的苹果手机,罢了。
事情就应该是这样的。
这是少女的权利。
万千生灵飘浮在街头。
45
老虎永远只是老虎
我,永远只是你黑色的眼球
在湿润的唇间,难以听懂的语言
被谁捕捉?那灵巧的舌头
六月是闷热的屋子,淌着汗
被束缚双手的女子跪伏于地,嘴里咬着玫瑰的痴迷
漫长的人世,各种怪癖
所有的历史、自我,以及不同的世界
都在,缓慢地进入你的体内
46
黄昏披于马颈两侧,是那粗大的鬃毛
夜,被马蹄踏破,露出洞一个,唤作月亮。
蒙着脸的勇士在夜的外面厮杀
你奔跑在千匹马的马背上
星辰如同露水逐一滚落
47
天空被雷电劈开
露出玫瑰的形状
狂风送来你的名字
与遥远的年代
暴雨如注的时候,风
掀开屋顶。在剧痛中
你的脸庞在迅速生锈。
当岩石喊出:铁
你是我披散头发的美杜莎
柏尔修斯,你的残忍,让所有的目光
相形见拙
48
那些梦,从琥珀深处渗出
有着昆虫的形状,被收藏于宫殿里
神看见了它们,便解放了:
一个沉睡已久的灵魂
我的记忆逐渐清晰——你是
那条美丽的蜥蜴,周身覆盖着红绿间杂的角质鳞片。
而我,是那只被你捕食的蜻蜓
时间让我存在,让你消失。让你在
今生今世,成了我蓝色的翅翼
49
飞机提供了“轻”与另一种重量
抹香鲸从窗舷外游过,有着巨大与庄严
夜幕仿佛秋虫,于十万英尺的高空下
发出啾然之声
地球是一团燃烧的火。火我情不自禁抓紧
你胸脯上那丛雪白的蔷薇。在这个
只剩下你与我的地方
这是一个密封空间,许多情感会发酵变质
但:爱会澄明。如此刻杯中的水
假如风暴来临,飞机摇摆若将被孩子损坏的
玩具。你是鸟,我是你的翅膀
盘旋的气流是那只凶狠的老虎。我们
从它愤怒的齿缝里一掠而过
世界与你我无关。吾爱,吾名黄孝阳
50
大地之上,云层之下
一场暴风惊吓了玫瑰的热情
街道弄脏人们的鞋底
蚂蚁把三个汉字驮入巢穴
我的名字不再属于你
戴上时间的面具。说:
黄金、白银、青铜、黑铁
舌尖的灰色被小块吐出
我如水母漂流
51
无限升高的卡农。
奇妙的咏叹,来自灵与身的全部赞美。
一个停顿,是晨曦。
这世间万物啊,颤动在破晓之时。
52
河水泛滥,这地球,
未能托住
一个妇人的眼泪。
在鬼也不肯死去的夜里,我梦见,少年杨佳。
匕首啊匕首,你要刺穿地球。
53
好像一场大火从天而降,鲜红的鸟
铺满山顶
黎明时候,果实雨点一样落下
惊醒了我体内沉睡的
独脚夔牛
踩着云层向上,当鼻尖触入鸟羽
你的手突然丝绸一样
压住我额头
口舌动转:唵。
遍宇宙皆是我的吼声
我的鲁莽与幸福
54
鸽子飞了许久,飞不出地球
我是你身上掉落的羽毛
你的眼泪让地表生出众多凹坑
隐秘的权力,你的哭声
把故事捶打了一千遍,即是黄金
陵墓的深处,我看见蓝色天穹与神话的闪光
披甲武士沉默地站着
那条河流与他无关,包括
世上所有的姓名
我在叫你的名字。如同铁匠在锻造
不属于他的犁
鸽子再次飞来。时间努力维持着水的平衡
哪怕已被金属弄脏
我还是试图用它清洗双手
脆弱的语言从唇边溜走,这个贼
仿佛是毒蛇缠绕于娄巴女王之双臂
你说我是地球的瘟疫
大气,凸透镜。一小撮火柴在烧
55
日暮时候,我实现爱你的理想
云彩担架一样把你抬来
肉体与匕首并无两致,悬挂的
蛛网把黑夜覆盖于你脸庞
树桠缠满绷带
舌尖犹如游鱼。我是那进入你血管里的
药剂。被各种异种蛋白质包围
被蹂躏的女人哀伤地讲述着她的不幸
手掌托住下颌,仿佛腮腺炎
她的洁白刺激了凶蛮的人
56
水在水的里面。在
礁石的最隐秘处
我捕捉着水母、贝壳、热带鱼与
你被肉体包裹的灵魂——那种
异样的香甜
仿佛是很久以前的那个黄昏。
雨点与星辰一起落下,打在尘土上
好像一粒粒被解开的钮扣。
手指在移动,在五月,在你惊讶的唇上
我是老虎在岸边那声狂喜的叫喊
57
把我抓住,夹入书本。我是你的标本
只属于你一个人的丑陋
你唇间呼出的气息,温暖着
我的内脏
犹如被目光惊起的蚊蠓,我将围绕
你的笑靥翩翩起舞。用我所能拥有的寒暑
58
是谁在镜子那头无望地呼喊
手指亦在尖叫,在手掌上
像有一只鸟驮着漫漫长夜
我俯下身子,承认:
你的姓名,你对我的主宰
你的脸庞,被铜
装饰
大地震动,一场大火从天而降
鲜红的金属
无法承受这种热情
被时间敲打了千余年的光阴,在迅速融化
融化于这个寂静的黎明
59
捆绑了我,你的声音是咒语
我迷失于你赐予我的梦境深处
那里什么都没有,甚至于——语言与水
是谁在漫天黄沙中呼喊我的名字?
我回到现实中。明白了
一个词语
这个居心叵测的精灵
有三寸长,轻盈,胸部扁平
使我脚趾疼痛,突然心中酸苦
60
一个人,离开国家与民族
在没有语言的土地上,在这个
只有阳光的午后
躺着、坐着、站着、卧着、蹲着、趴着
你的灵魂有着白玉兰的香甜
我是你的种种造型,是你的热情与甲壳虫,与梦
也许在暗夜的某处,所有的梦
都是水里的鱼
你的梦是鲨鱼,我的梦是鲑鱼
我喜欢这样,在我逆流而上的时候
61
当我渴望爱情,我就喝酒。
当我喝到第七杯,我就把夜晚与女人一起抛诸脑后。
到那个时候,我还可以
站到天花板上。
用笨拙的舌头亲吻脚下的地球。
62
手掌按在桌上,这是一种新的方法。
被唤醒的不仅是桌子本身,还有众生的魂。
你望过来,目光让
这张松木桌子化为灰烬。
多么动人的奇迹啊!
灰烬犹如鸟的爪印。
桌子的亡灵呵,在对你说话。
说吧,这会让世界吃惊,
吃惊于你身体里的火,还有
你的身体正在变成琉璃的这个事实。
63
她哭了。感觉都要被痛苦扯开。
像扯开一匹布。
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来自于
胃的痛苦、肺的痛苦,十二指肠的痛苦。
这痛苦是如此澎湃汹涌,以至于把她
一把搡出梦境。
在接下来的余生里,
她都为她梦中的痛苦神魂颠倒,茶饭不思。
64
一个女孩想成为有钱人。
一个有钱人想成为一个女孩。
他们互换了容貌。
她们还相爱了,这是被禁止的。
65
你不会豢养老虎当宠物的,
你可能会成为它胃里的一块肉。
你知道。所以你养猫。
你生气的时候,就朝猫踢上一脚,
不管是波斯猫还是暹罗猫。
你想,我连老虎的师傅都敢踢,
世上还有什么事是自己不敢干的呢?
你听见血液在身体里哗啦啦地流动,
好像是黄河在咆哮。
你躺在床上激动不已。
你闭上眼睛,老虎闯进梦里。
你被床黏住。
66
我到了四十岁后,
才渐渐感受到什么是真正的痛苦。
我说我的身体里有龙,
便是这痛苦。
67
我在深夜里醒来,一遍遍地想你。
“想”这个字,比刀尖锋利——最好的大马士革刀。
我知道我是鱼,不该想岸上。
可我到过岸上,尽管是藏在你睫毛下的阴影里。
我是如此满意自己的遍体鳞伤。
疼痛是火把,火把点燃了熊熊燃烧的火
照亮了我奔向你的路。
我要在深夜里一遍遍醒来,
我要在所有人都睡着的时候醒过来,
我要把深夜想成你的唇。
如果说“与你接吻,会死人”,
我想死上一千回。
68
世界一片寂静,潮水反复响起。
天空的蓝,在远方,轻轻拍打了一下地球。
光影不再晃动,
在这山冈上。我是这世上所有的山冈。
鸟的羽毛掠过脸颊,
我想起曾经的,与即将逝去的遗忘,
一种微微的痒。
69
月亮照在云上,各种奇异的岛屿。
有的是鲸。
尘世故事,在海面涌动。
你的喉咙里有一个灿烂国度。
是天籁,携带着奇妙光线。
“难以言说的美”停歇在你的脸庞,
蜻蜓一般鼓动双翼。
少女眺望灰蓝色的夜空,
多么自由的嘴唇。
水浪轻轻拍打我的翅羽。
我想时时看到你的梦境。
70
午夜的时候,我去屋外看雨,
湿润的街道犹如鱼脊,高而神秘。
我喜欢这样,雨点是无数的疯狂与想象。
一个个不可磨灭的瞬间。
喜欢啊,街道终于把人群彻底倒掉。
一种异样缓慢的深情,浮出地面,
像被打湿的草丛。
我走在上面,就好像睡在天上。
71
我愿意。我愿意是荒漠里的篝火,
焚尽尘世劫灰。只要
你是迷路的旅人。
我愿意。晨曦降临前,
我愿意是那野马。用
湿润的鼻息唤醒晕睡的你。
我愿意。当你抵达梦寐的古城
我愿意是樽中美酒。只要
你的嘴唇渴望喜悦。
我愿意是你的眼睛、你的脸颊、你的毛发
在这个广袤又孤独的星球上,我愿意是
你被剪掉的指甲。只要你愿意
指甲还会从你身体里长出来
我愿意。每说一次,
与你心灵的距离便少了一毫米。
每说一次,
宇宙中就多出一颗星辰。
至今已是恒河沙数。
72
如果说树木是河流,
鸟是浮在空中的鱼,
从树下走过的人是
死者的魂灵,那么
我是爱你的。
如果天空是一座城,
云是穹形建筑与历史遗迹,
来到城里的人
脸上没有任何面具
那么我是爱你的。
红绿灯是一行行代码,
世界的真实性难以判断。
我在街头,被雨水淋透的仲夏夜,
一遍遍地想着这些“如果”
(其数量比恒河之沙还多出一粒)——
如果没有说谎者悖论,那么
我是爱你的。
73
夜晚还未随风飘落的时刻,
斑斓之虎在霞光中长啸,
还有诸多奇妙生物,在啸声中奔跑。
如果说:云海是动物园,
那只梅花鹿是你。我即是用利齿撕咬你喉咙的狼。
又或者,你是那头豹子,
我则是那只温驯的小兽,
心甘情愿跪伏于你之利爪下。
吾爱,我的名字叫黄孝阳,那头百兽之王。
而你,是秩序,是《论语》,是那闪闪发光的眼影粉
是月亮,是嘴唇,是所有对人世最深刻动人的想象。
吾爱,老虎在叫着你,
叫着你的前世今生,还有打虎英雄的绰号。
74
亲爱的人呀,我想着你,
隔着天涯,隔着咫尺。
当你痛苦的时候,亲爱的人呀,
我会特别想念你,因为
我是你被咬碎的指甲,你的十二指肠。
我始终在想着你,像水想念河流,
一个异乡人想念他的故土。
75
我40岁的时候。知道了什么是恒河沙数。
我40岁的时候。知道了什么是真正的痛苦。
双臂不再呈斜线打开。
刀刃开始朝向自己的身体。
我40岁的时候,知道了
“世界是一团大火,而你我必焚身其中”。
我40岁的时候。知道了
“凡人之所为,皆是以身体形式呈现的精神活动”。
这是不可避免的,犹如死者是对生者的祈福。
夜晚的星辰与眼前花朵的凋零,这也是不可避免的。
“不可避免”是一滴甘泉,
滴至舌尖。
朝尝一撮。暮食一撮。
76
把世界的世,还给时间
把世界的界,还给时间
这样就够了吗?
把时间的时,
找出来:时辰,时机,时期
把时间的间,
找出来:间隔,间接,间断
这样就够了吗?
时是一日之寸
间为门内空隙
又或者说: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77
深夜,是读诗
的时候。一匹马
在脑子里,跑。
汉字,犹如马蹄下的草。
我是多么
热爱这时刻!
辔压马头金错落。
马毛带雪汗气蒸。
马蹄踏水乱明霞。
马嘶古道行人歇。
当书页上满是:呼吸,难以觉察的指痕。
我来到人马合一的瞬间。
78
想一想,总是好的。
想一想,天地就静了下来。
想一想,就听见脑子里面的鸟鸣声。
想一想,心中的河流越流越辽阔。
想一想,慢慢地想一想。
把自己想成河流上的一叶扁舟,
想成鸟鸣声中的一个音符,
想成天地本身。
想一想,总是好的。
有多好呢,比如在冬日洗了一个热水澡。
79
写一首诗需要多长的时间?
一个小时,一天,一个月,一生。
我喜欢这个“一”字。
她是安静的,好像我的女人,
一心一意。
惟初太始,道立于一,
造分天地,化成万物。
又或者是:一个梨子,
被虫洞重重咬了一口。
80
当你出现的时候,耀眼的光芒从地壳深处涌出。
大块大块的石头,
在飓风中摆出一个让人心醉神迷的图案。
狂喜在尾椎骨处颤抖
一如即将饱餐一顿的兽。
这是一个仪式,由盛大的节日固定。
当你出现的时候,遥远的光芒,从云层高处洒落。
携带着匕首的我,得以剔净
所有花样繁复的辞藻与意象。
你在世界的中央,无与伦比,
是种子,灵魂,火焰,另一个国度。
是最神秘的祷告,当你的手触摸额头。
81
北方的雨水,才能绘出的
笔墨丹青。
树梢晃动,
绿色的马,几番跳跃。
你想起江南,
打马踏踏而来,
从世界那头。
街道静了下来。
此处无一望无垠之地,
此处有三生有幸之人。
路过的人啊,
替我抹掉脸上的雨水吧。
我要看着你的眼睛,
用尽平生之力。
82
我是这个世界上流动的语言。
潺潺流动的夜晚啊。
鸟啄了口黑暗,如饮水。
沉默之人靠近铁制窗格。
心中猛虎跟随鸟鸣,
靠近它的斑斓皮毛。
手指在手掌上跳动,
我把我的影子提至空中。
鸟羽之轻微颤抖穿越重重光影。
这是天籁,还是我一辈子对你的凝眸?
若是后者,我愿意。
哪怕唇干舌燥,老虎掉入牢笼。
83
人。
是一切事物的开始。
是加法,乘法,级数运算。
是把黑夜挤开的晨曦。
是让山峰隆出地表的泥土。
是构成云层的co2,鱼群形成的湍流,我的叫喊。
蛮好的,这些句子。
穿过手机屏幕,
来到大脑,
像泥土被跳动的火焰抚摸——
我的手上有了瓷。
84
等我睡了,我就去写诗,
把象形字写在所有的泥土上,
等待草的覆盖,
还有火。
85
五月的茉莉,
临窗一跃。
逃出樊笼的猫,
被鹦鹉吃掉了。
86
死者不害怕死,
就像生者不害怕活着。
巴掌大小的阳光,被巴掌大小的树叶
辟里啪拉地打着。
那颗石子,
不害怕那柄挥起的铁锤。
漫空扬起的尘埃是我。
洒于你足下的,是
履痕与祷告,道路与远方。
87
我看着房间,
房间里的粒子,多过此宇宙的星辰。
桌子在抗议,
屏幕上的熊熊大火是另外
一个稍纵即逝的维度。
手指从书页上滑落。
疼痛挤了过来,
这个房间还能装下更多,
比如痛苦的n次方。
88
想起一个拙劣的比喻。
时间是雨后春笋。
然后,它用了整整三年,
才长成一棵竹子。
亲爱的人啊,把我伐了吧,
用最钝的刀子。
再劈成篾。
只祈愿:
是一卷凉席,
能被你在炎夏想起。
*********************************************
附件:
每一个尽头都是开始——对话黄孝阳
张鸿
这句话,请认真的读一下这篇对话。】
1、孝阳,先聊一个我很好奇的话题,是不是常有读者感慨你的小说没读懂,读不懂,很难懂?你介意读者的反馈吗?
前些天杜春媚博士说她闺蜜很喜欢我的写作风格,是东南大学计算机系的,要我把目标读者群扩大到“高智商的非典型理科生”。这话让我有点懵圈。在这个湍流汹涌的时代,在这个庞大滞重的现实面前,
我无论如何都不应该算是一个高智商的人。在那些专门针对人性精心设计的各种套路面前,我是一枚经常关灯吃面默默泪两行的韭菜小白。但我还是喜欢听到这句话,并把它视作对自己写作的某种肯定。
我对读者有足够的尊敬,不仅仅是“他们是我的衣食父母”,而是我越来越意识到:我是他们中的一部分。是他们脚下的尘土;同时,他们也是我灵魂宫殿里的各种存在,是支撑起整幢建筑的钢筋水泥,也是凹下的镜子,茶几上摆放着的各类书籍。又或者说,我与读者,是烛火与烛的关系。因为他们,我得以跳动,燃烧,是那一小团橘黄光芒,心里也很有一点“蜡炬成为灰泪始干”的意思。但,读者这概念又是极虚妄的。不是贩夫走卒皆有六朝烟水气。不是说广大读者喜闻乐见的(比如岛国动作片)就一定是有价值的。人与人的差异,有时比人与单细胞生物之间的差异还要大。我无意去追求一个最大公约数,只是想为心目中的理想读者写作。不是说那些高智商的人,而是那些对这个世界能始终保持好奇的人,为此愿意在这个“新”字里作茧自缚。“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这也是对自我的要求。我想我是诚恳的。
大部分的读者对小说的阅读还停留在说书人所提供的道德训诫、经验分享与童稚想象里,这是一个正在进行时,在可预见的时间尺度里,也是一个将来时。而随着互联网的快速迭代更新,公众阅读还会发生更深刻的变化,比如介质转移所带来的轻与迅速,文字的主体性将逐步让位于图像与视屏等等。但我还是渴望自己写下的文字,是一个21世纪的人写下的,朴素,富有深情,“能帮助一小撮人发现那些前所未有的体验与思考”。
我觉得,当代小说家还是要有一种在阳春白雪的高度去书写的愿望。登上层楼,登上层楼,只有小说家先“会当凌绝顶,一瞰众山小”,读者才可能跟着攀援而上,欣赏到《望岳》这样绝美壮丽的诗句。坦率说,我不觉得自己写的书难懂,虽然各种脑回路,偶尔还把自己绕晕。只要稍有耐心,就不难发现它的结构原理。我很理解读者的“没耐心”。大家的生存压力这么大,对文学作品的“耐心”是奢移品。我确实也渴望读者与掌声,但不敢幻想此生能拥有多少。怎么说呢。幽谷有佳兰,不是说没有读者了,这朵兰花就不要开放。读者不是上帝,至少在我面前。我们是平等的。读者读我的书,是我的荣幸,不读,不是我的损失,是他的。
再说句闲话:进入90年代,禾林出版社一天销售的浪漫爱情小说堆积起来的总高度是纽约世界贸易中心的5倍。这些浪漫爱情小说是文学的吗?它们更可能是娱乐的附余,消费主义从来就不惮于把文学当成餐后甜点。
2、写作本质上是一种交流。与自己,与世界,与他人多重形态的交流。无论从新的小说观念提出,还是个人化的表达方式,以及自然科学、社会科学相关理论引入,都给你的写作贴上了另类的标签。你是有意设置阅读障碍,让习惯了贴着故事走的读者,换一种理解小说的方式和可能?
所谓障碍,一定是存在着的,且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对一个会四则运算的小学生来说,初中的线性方程式即是障碍。障碍,越过去了,就是惊喜,就是成长。越不过去,也能活,甚至活得很好,我们的日常生活基本上就是一个加减乘除。我只是好奇,好奇的是人、事、物三者,痴迷于情、理两字。大部分小说家是阅读人。我还想多读一点。这有两个方向,一个朝外打开,尽可能在一个整体性的语境里,来阅读这三者的来龙去脉、本质与肌理;另一个是向内的,是一个不断发现与认识自我的奇异旅程,也是一个自我的旁观者与审视者,所以我说我是我的敌人。如果说我的小说中存在着某种阅读障碍,那并非有意设置,起码对我来说,是一个自然而然的结果。我写过很多加减乘除的小说。现在想去做矩阵运算。仅如是而已。我们讲现实主义,我对现实主义也是推崇备至,可今天的现实是怎么形成的呢,其力量与根源何在,我渴望找到它们,并对未来抱以相对乐观的遥想。我希望我能发现当代中国人的特质与经验,能看见未来人类起身时的足履。与前辈作家相比,我可能更在意智识与技术,因为这是正发生在我们每个人身边的现实,我不可能不被这团火点燃——人这种存在正在发生着一种极深刻的变化,这是人类史上前所未有的事。关于人的本质及意义,都可能被科技的力量重新书写。我们讲价值观与方法论。今天许多价值观方面的事,是可以通过技术来解决的。如果暂时解决不了,那就再创造出一项黑科技来。
中国城市化进程有两个根源,一个是基于“资本、科技进步,普世价值,消费主义”推动的全球化浪潮;一个以国族利益为出发点的民族主义浪潮。前者说“世界是平的”,后者说,“不,世界充满裂隙”,这里有一个很深的矛盾,再加上中国独有的东亚文化,让我们看见了一个蔚为奇观的万象万有,在这样一个时间节点,三百年前的中国人、三十年前的中国人,与今天的中国人,完全是不同的物种。但当代中国文学的面貌并没有相应呈现出这样一个革命性的天翻地覆的变化。我并不是在抱怨。而是说我辈大有可为。前些天看到《连线》杂志说,计算机算法破解了畅销书的密码,此举能够拯救出版业,却会毁掉畅销小说——对畅销小说的主题和人物已经没有什么可期待的了。其实不仅是畅销小说,中国的期刊文学更不例外。如果把期刊这十年来的小说散文,归类整理,进行大数据分析,高频词、原型的N种变化,等等,不难发现——套路,基本是套路。套路没什么不好,京剧就
是套路的艺术。但套路是会死的。
要向死而生,才有可能生。我说的是基本,在不少期刊上,我还是能够看到一些牛逼闪闪的文章。这个
积淀了数十年的审美尺度,框架体系里面,如果说没有一些好东西,那也是扯淡。可惜大家都不再看纸质期刊,期刊的死几乎是注定了的事。一旦停止输血,立刻死。它们的时代已经是过去式。再说得不客气点,前两天看了一篇谈论比特币的文章。这才是当代小说要处理的现实之一。但有多少个写作者理解比特币,知道区块链呢?大部分期刊刊物上所谓的现实主义,离这些真正的,正在决定着人类未来历程的现实,有着十万八千里的距离。它们不过是冗余与重复。我承认冗余是有价值的,构成河流,不舍昼夜,但其边际阶值趋于零。
我的求解可能是错的。但这又有什么关系的。据说人是猴子变的。猴子本来都是在树上跳来跳去摘果子吃的,据说某日一只猴子就厌倦了这样的生活,想直立行走,想尝一下除了果子以外的其他东西。所以它跳下树,朝着未知前行,然后这只猴子就成了我们的祖先,这事大家都知道的。我要说的是,这不是一只猴子,而是许许多多只,在走向未知的过程中,许多只猴子被猛兽吃了,掉下悬崖死了……死法多种多样,有的还很搞笑,既天真又愚蠢。我也许就是那些死去猴子中的一只。这样说,比较丧。现在流行一个词,叫“丧燃”。我在卑微中长大,见惯底层的倾轧与人性的负面(在那个匮乏时代,资源就那些),所以一点光,就足以让我成为扑火的蛾。我渴望成为这团光的一部分,照亮自己,也彼此照亮。简单说:分享美与善意。这个时代创造了我。我要以我的方式回报它。真诚,以及富有创造力与想象力的激情。
3、孤独是文学创作的心理起点,还是思想跑道的终点?虽然有评价说你的小说是闭环式结构,我倒觉得,这反而是一种逆向的打开。就如《众生设计师》提供的诗性审美与理性编码。就如你笔下反复出现的鸽子。就如“70后”作家不断重新梳理和打造的父亲形象。孤独的精神历险者与众生的设计师,对于反抗和救赎,哪个来得更为直接?
孤独是起点也是终点。人与他们脚下的这个星球,都是孤独的。或者说,孤独是人体内的盐,不可或缺;也不宜吃太多,多了,要得高血压。但高血压会把人带入一个奇异世界,像艾丽丝梦游仙境,像《黑客帝国》里的尼奥吃的那颗红色药丸。“既想马儿跑得好,又想马儿不吃草”,这世上哪有这样的美事啊。孤独就是写作者得吃的草。对于写作者来说,这是必须付出的代价。这样他们才有可能看见“那些看不见的枷锁”,才可能真正理解它,而不是只停留在“挣脱枷锁”的抒情中。我喜欢你说的“思想跑道”,很有意思。跑道尽头是什么呢?肯定不是历史的终结,不是机毁人亡,而是机身(人)的一跃而起。从地面到空中,这一跃,是人类进化史上最重要的一环,是关于人前所未来的大事件。因为“这一跃”,人,这物种,才真正有了星辰大海的舞台,而不是一直匐匍于大气层下。相对于这一跃以及随后的“看见”,地球上的国族冲突宗教纷争等,即是阶段性的历史问题。这些冲突,可能是在为这种“看见”提供未来的动力。在这个“看见”下,人自有其光荣未来。否则人这种知道阴阳寒暑的奇妙存在,就不应该出现。文学要有着这种“看见”的能力。反抗与救赎,是文学的两个主题。但人们对这两个词的理解有点过于庸俗化了。狭义来说:作家,我是说所有的作家,都是被时代劫持的人质。大部分作家最后不幸患上斯德哥尔摩症,只有一小撮才能在这种被刀子捅入腹部还转了几转的情况下,意识到自己与时代的真正关系——反抗——然后自我救赎。
但这是不够的。
把一个时代比喻成一张纸牌,包括那些即将来临的时代。所有纸牌的和即是文学。我在玩着这副纸牌,上帝(镜面上一个自我凝眸形成的影像),坐在对面,是对手,也是伙伴。当他是对手,我必然反抗,以自由的名义或其他名义。什么名义不重要,重要的是反抗本身。因为不反抗,即:不自由,毋宁死。当他是伙伴时,我需要救赎,需要他给我继续玩下去的勇气。玩牌是难的,不玩是容易的(也是迟早要来临的时刻)。上帝是众生的设计师。我是你那个“孤独的精神历险者”。有时也渴望能真正拥有上帝的视角,不是文本里那个所谓的全知全能的视能,是站在一个造物主的维度,来看人类(这是僭越与狂想),及万物。“孤独的精神历险者”天然就是一个反抗者。“众生的设计师”是有救赎意味的。贾谊的《鵩鸟赋》说,“且夫天地为炉,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这句话看上去甚是冷漠,实则深情。
4、与近年来“70后”作家强化罪感意识不同,你对救赎似乎更加笃定,这种信仰的来源是什么?你谈到
过悲悯和光,是基于理想人性,还是宗教意义上的理解?
我所信仰的,不是某个主义,不是某条真理。哪怕公式定理,它们是有前提的,不是一个绝对。
唯有“人”是一种绝对,绝对的奇迹。
我信仰的是人。这个物种的演化本身,不是进化,是演化。与善恶没有太大关系。我相信人这个物种出现在这个广袤宇宙里,并且看见这种广袤性(无限),一定是有原因的。有因,必然有果。我对此充满好奇。战争是不好的,是人的罪,但它带来的互联网是对人的解放,是对人在基因层面的一次重写。罪与救赎本来就是一体两面,互为指涉。看我们用哪个时间尺度来丈量,又站在哪个立场上来谈论。就像死包含生的种子一样。人性没有一个理想状态。就算某个时候似乎是了,很快也会倾覆如沙漏。人性就是人性,是关于人之可能性的总的概括。众多可能,有的是戈壁沙漠,有的是小桥流水,有的甚至要挑战“那些生而为人、不言而喻的常识”——像堂吉诃德挑战大风车。我所说的悲悯,缘自对人的深情。我爱他们,像爱自己的眼珠子。我清楚我行过多少恶,犯过多少错。可这种爱,这种基于这种“绝对奇迹”的爱,远比爱一个更具备忠诚等美德的犬类来得更深沉持久,复杂深刻。是啊,我爱他们,爱他们的勇敢与牺牲,也爱他们的懦弱与愚昧,残忍与自私。我很明白这种爱,不会让他们变得更好一点,也不会让我变得更好一点,所以悲伤怜悯。有殇,物哀其类。至于我说的光,那是因为这个宇宙最早就是一团冰冷的黑暗。主说,“要有光”。换一个维度来说这件事。在我个人看来,理解这个世界,有三种基本途径。一种是科学的,它的前提首先是疑惑,遵循逻辑与实证的原则,是知其然知其所以然,用一种否定之否定的精神,积硅步以致千里,大体在一个机械的形而上的框架内,从部分到整体,用一个精度不断提高的望远镜,对准那个高悬于每个人头顶的广袤;另外一种途径是宗教。它的前提是信。哪怕是最不提倡偶像崇拜的佛家,也得有信,信八苦四圣谛,才可能通往彼岸,涅槃,成为觉悟者。通过对整体的皈依,获得对那种广袤性的某种理解,继而依照各种宗教提供的一整套的规则与伦理,才以此来丈量自己的在人世的脚步;
第三种途径就应该是文学。它的前提是生命的热情,用直觉、想象与虚构之力,把科学(人所疑惑的)与宗教(人所信仰的)做画笔——还记得艾舍尔打那张奇妙的《画手》吗?两只手互相绘出彼此——最
终在星辰之间勒出一张模糊不清的脸庞。是人的脸庞,也是神的脸庞,是那种广袤性的某个图景,一小团凝结。另外,这些年我一直相信可以把科学里面的一些概念、公理、定式引入文学领域。这不意味着我是一个科学主义者,也不仅仅只是一个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知识体系之间的互相启发)。而是我相信在它背后站着的一个自然法则。我在这一小段话里说了两次相信,这个相信,其实就是一种宗教上的信。这些就是我信仰的根源,以及我谈到的“悲悯与光”的来处。
5、在这本小说集后记中,你谈到了秩序感,那么,在小说形式设计之外,你如何理解小说虚拟的秩序与世界本然的秩序?我始终觉得,你不仅是有小说文体自觉的作家,还是有着清醒历史意识的思想者,你的反思支点是对秩序的颠覆还是重建?你所做的文本实验,是否也可以看成是一种社会实践的折射?
小说的虚拟秩序当大于世界本然的秩序,后者只是前者中被践行的一条秩序。就像我们要盖国家大剧院,前后有44个设计方案,最后中选的只是保罗·安德鲁的那个“水中巨蛋”。而大多数人认为:小说是现实下的蛋。这是对的,但肯定是不够的,小说还是月亮下的蛋。我说过,“若小说是对现实的抄袭,那是可耻的,至少是贫瘠与乏善可陈的”。这话很极端,根源于矫枉必须过正的心理。我们今天的小说观念落后于绘画观念起码有年。19世纪初,马列维奇就提出,要把艺术从客观世界的沉重中解放出来。还有一个康定斯基,抽象画的杰出代表。他讲了一个故事,说有一天他正走在路上,突然看见一幅美得无与伦比的,浸泡在一片光亮中的画。他赶紧跑过去,却只看见一堆结构和色彩。于是他恍然大悟,忠实地还原现实,是艺术的最大敌人。现实让人神魂颠倒,但它真的没有那么重要。它让人上瘾,难以戒断。要摆脱现实的诱惑,犹如摆脱海洛因。现实不是真实,并非是那团光亮。小说家可以走在一条追求纯粹真实的道路上,不应该走在一条描摹现实的道路上。今年七月,我在《上海文化》上发表了一篇文章,谈论四个词语:现实,现代性,知识社会,当代小说。你说到的反思支点,应该就是这个“现代性”。而我认为,现代性的特征之一,就是建构。颠覆容易,拿锤子随便砸,见人就骂,中国骂人文化自古向来博大精深,诸葛亮骂死王朗,那叫佳话。但建构难。一草一木一石一屋,皆需筚路蓝缕,栉风沐雨。这还不够,建构不是说你努力就行的,还要天命(偶然性)与时势。“智近于妖”的诸葛亮也不能在他手中建立起一个统一的帝国,反而是三国归晋。我们是“现代性”的孩子。从这个层面来说,我不大喜欢文本实验这个说法。因为我写的就是现实,我从未离开现实半步,我呈现现实的方法是由现代性孕育的那些点线面,也不是什么高难度的级数,波函数。有时我甚至觉得这些方法就像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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