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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穿着休闲西装的男人,在旅客出口接到了她,他特地确认问了一句:“黄西棠**?”

  西棠点点头。

  他脸色那一刻甚至有一丝微微的惊诧,但很快调整了过来,他客客气气地道:“您好,我姓龚,是赵先生的助理。”

  西棠杀青了上一部戏,她脑袋上的头发开始冒出来,毛茸茸的两三寸,公司造型师给她修了一下。

  有点像个清秀可人的小男生。

  她神色有点呆呆的:“他怎么了?”

  龚祺说:“车子好,没大事,沈先生走不开,特地吩咐我来。”

  医院里,赵平津午睡醒来,看到一个小小的人影,缩在病床对面的沙发上,抱着枕头打瞌睡。

  赵平津叫了一声她名字,有气无力的:“喂,你怎么来了?”

  西棠也没睡着,闻言站起来:“你醒了?要喝水吗?”

  赵平津点点头,西棠将水杯端过去给他,赵平津伸手去接,右手动了动,却忍不住直皱眉,他胸口撞断了两根肋骨,造成气胸和积血,所幸内脏没大事,胸口绑着绷带,他受不了疼,天天要打止疼药。

  西棠看见他脸都白了:“要叫护士吗?”

  赵平津没好气地答:“你就不会自己拿着给我喝?”

  晚饭时候西棠给他喂饭,赵平津这几天干躺着什么也不能做的烦躁心情从见到她忽然就消散了,他看着眼前的人,低眉顺眼的给他挑鱼汤里的刺,乌溜溜的头发新长出来,看得到额头一层软软绒绒的细毛,忍不住的嘴角微翘:“哎,这么温良恭俭,下部戏演古装了吧?”

  西棠一把将勺子塞进他的嘴巴:“吃你的饭。”

  夜里交班医生过来查房,这位也是他发小,见到西棠在,挤眉弄眼的,嘴上却一本正经:“今天恢复得还可以,舟舟,夜里止痛药减了吧?”

  赵平津却认真做了介绍:“这是西棠,这是周子余医生。“。

  西棠客客气气的:“周医生。”

  赵平津说:“子余是上海人,西棠很会做本帮菜,毛蟹和春笋什么的,便宜你小子了,明天白天的班吧,中午过来吃饭。”

  西棠会做菜,很小时候就给妈妈在厨房打下手,到了北京之后,一个鱼米之乡养大的江南女孩儿,为了他开始接触各种面食的制作,赵平津吃得一向讲究,但对黄西棠煮的东西却从不挑食,疙瘩糊了也能面不改色的吃下去,他印象最深的一次,是他们刚住在一起不久,黄西棠开始学着给他做饭,那一天晚上他下班回来,她从热气腾腾的厨房出来,神气活现地端出了一碗炸酱面。

  那一碗面做得非常的漂亮,肉丁被黄酱咕嘟透了,肉皮红亮,面码儿上的香椿芽儿和青豆嘴碧绿一片。

  也许是幻觉,他感觉自己吃出了家里老保姆的味道。

  她坐在餐桌旁,有点忐忑不安的神情,一直问他好不好吃。

  他只是搁下筷子,淡淡地说了一句:“不错。”

  哪怕只是这样,黄西棠也乐得欢呼一声,扑过来狠狠地亲他。

  他几乎都要忘记了那些时光,她待他,原来也是用过心的。

  此刻的黄西棠听到做饭,只在一边对着他干瞪眼。

  医院的贵宾病房,跟五星级酒店似,一整个厨房闪闪发亮。

  赵平津对她无辜地笑。

  那白袍帅气的医生一听就笑了:“真的啊,有口福了,先谢谢了,侬也是上海人?”

  西棠上海话说得不地道,也无意跟他攀关系,还是用普通话规规矩矩地答了:“家母是沪上人。”

  晚上赵平津打完点滴,早早困了,毕竟还是病人,西棠给他收拾好了换洗衣服,回来房间看见他还醒着,便说:“睡吧。”

  赵平津望着她,忽然说:“为什么肯来北京?”

  倪凯伦签下的合约里有一条规定,就是她永远不会来北京见他。

  西棠也望着他,不痛不痒地答了一句:“沈敏说,加钱。”

  赵平津气得骂了一句脏话。

  西棠看着他气到发白的脸,扬了扬下巴对他笑了笑,直接出去了。

  第二天一早,高积毅来探病,一进病房,西棠正给赵平津喂早饭,他一进房门就乐了:“哟,舟舟,哪来的这小保姆?”

  西棠直觉反应回头看了一眼,却又马上转过了头,慢慢放下了碗。

  赵平津神色也有点异样,也还是维持住了若无其事的神态:“来了?一块吃点早饭。”

  高积毅瞬间也回过了神,迟疑了几秒,思索着称呼,实在难以掂量她在赵平津心中的分量,最终选了个最稳妥的:“黄**?”

  西棠仿佛没有听见似的,竟没有答他的话,起身擦了擦手,默默地走出去了。

  赵平津在病床上叫住她:“喂,你去哪?”

  西棠也没理他,低着头不发一言地走了。

  赵平津一顿早饭吃到一半,没办法只好自己动手,左手不习惯,右手牵动胸前的伤口,疼得直抽气。

  高积毅立刻按铃叫护士:“唉,你们这怎么伺候病人的?”

  一位年轻的小护士来喂他,一边拾起勺子,一边悄悄地盯着赵平津望了一眼,又看了一眼,忍不住一直抿嘴偷偷地笑。

  高积毅拉了张椅子坐在一旁,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人家护士:“医院的护士就是水灵,妹妹,有对象了吗?”

  小护士脸颊飞起两朵红晕。

  赵平津勉强吃了两口,实在没胃口,叫人走了。

  高积毅在一旁啃苹果,一边望着赵平津,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真有那么好?”

  赵平津知道他说什么,仰着头躺在病床上,面色平静:“有她在,还觉得人生有点乐趣。”

  高积毅点点头,可怜的语气:“你就被她收拾过那么一回,我看你是颓了。”

  赵平津眉目之间浮起一层倦意:“过去的事情了,算了。”

  高积毅笑笑:“你要真能过去,那就不叫赵平津了,你就揣着这报复心理吧,反正也没事,先玩玩着吧,最后你会发现也不过就那样。”

  赵平津不置可否:“也许是吧。”

  高积毅走出去的时候,看到黄西棠站在院子里的小花坛边吸烟。

  高积毅站过去,从裤兜里抽出一支,含在嘴里说:“借个火?”

  西棠将打火机递给他。

  高积毅点着了烟,吸了一口,喷出一口烟雾:“你跟舟舟也真挺有缘分,那么多年了,还能凑一块儿。”

  西棠依旧没有说话,烟雾中的嘴角,有一抹淡淡嘲讽的笑。

  高积毅望了她一眼,眉眼之间不是当年的小姑娘了:“还在拍戏?”

  西棠终于说话:“高处长,我不值得您寒暄。”

  她熄了烟转身要走。

  高积毅在她的身后慢慢地说:“西棠,你要名要份,将他逼往我们那个圈子游戏规则之外,他风险太大了。”

  西棠无声笑了一下:“我要?高先生你太抬举我了。”

  高积毅居高临下地看了她一眼:“你以为舟舟真那么好,真对你旧情难忘,想要跟你再续前缘?”

  西棠站定了,回头对他笑,笑得又纯洁又无暇,她自然知道如何惹恼他们这**不可一世的高干子弟,最好就是千万别拿他当回事儿,一丝一毫也别给他享受那莫名其妙高人一等的优越感,她笑出了一个拒人千里的弧度:“我怎么想的,关你什么事儿?”

  果然高积毅嫌弃地皱了皱眉,抽着烟模模糊糊地道:“外头很多女人想要认识我们这样的人,觉得我们爱玩,大方,手里也有资源,你就看看舟舟吧,京城里数一数二的高干子弟,还长了一张白面皮儿似的俊俏脸,他这些年身边就没断过人,但你们都不知道,其实很多事情,尤其是婚姻,我们是肯本没有办法选择的,他今年估计就要正式进中原董事会办公室了,跟郁家的婚礼也是迟早的事儿,你以为他对你特别一点,就是爱你了?别做梦了,他自小就在这个圈子长大的,如今还混得这么风生水起,什么游戏规则他不懂?你以为他会为了你,毁了跟郁家的关系?”

  高积毅冷冷地说:“西棠,我劝你拿点钱,趁早抽身吧。”

  西棠身体僵硬,怔怔地站了半晌,突然转过身来,一双眼睛明亮如寒星,直直地盯着他的脸:“高先生,钟巧真的是自己跳下去的吗?”

  高积毅站在花坛边,脸上的笑容如一副狰狞的爪牙:“西棠,你还是那么天真。”

西棠僵硬着身体,一步一步地往住院大楼里挪,走到大厅时候,忽然胃里一阵抽搐,她立刻拔腿就跑,冲进病房区一楼的尽头,撑住了卫生间的洗手盆,喉咙里涌上的一阵一阵的腥味,忍不住伏在上面开始呕吐。

  钟巧走的时候,她没有在她身边,甚至连消息都是隔了一个多月后才得知的,钟巧在大学时的第一个男朋友廖儒儒打电话找到了倪凯伦的公司,然后辗转给她带了一枚戒指,说是钟巧遗书里唯一留下的东西,指明要留给她的,说是做个想念。

  那是一枚很普通很普通的银饰戒指,西棠也有一个,是大二那一年的圣诞节,她跟钟巧一起在校门后的一家小店铺买的。拿到那枚戒指的时候,西棠躺在自己家里,哭了整整一个晚上。

  钟巧总是爱拉住她的手,柔软暖和的手指,她的手曾经拉着她,一起上课,吃饭,逛街,这双手抚摸过她的脸,她的肩,她的身体。

  丰满的身体,明艳的发肤,温暖的手指,如今已经全部化作了冰凉的灰烬。

  钟巧是北京人,但父母早已离异多年,她的身后事是她大哥大嫂和两位朋友操办的,一位是廖儒儒,另外一位儒儒不认识,但据他的描述的样貌,绝对不是高积毅。

  西棠最后一次见她,医院里,医院里,钟巧戏也不接了,天天去菜市场买菜给她煲汤,晚上就在病房里陪她聊天,一边聊西棠一边哭,她那段时间哭得太多,泪水浸得眼角都发炎溃烂,钟巧拿着棉签给她擦消炎药水,擦着擦着开始破口大骂赵平津,直到护士来敲门制止。

  亲姐妹也不过如此。

  有一天晚上钟巧在她耳边说:“高积毅说要带我去欧洲。”

  第二天她很早就来了,带来了很大一盅排骨汤,还有大袋的水果,看过她,然后从那一天后忽然就消失了。

  西棠熬过了最难熬的手术恢复期,已经能下床走动,倪凯伦给她请了个护工。

  后来西棠听说,高积毅在办离婚,钟巧也不知道是鬼迷心窍还是怎么了,就这样跟着他,她出国之后她们联系变少了,钟巧给她打过几个电话,电话里是压抑不住的激动,她说,高积毅已经离婚了,答应要跟她在一起。

  最后却只能做一只孤魂野鬼,在深夜京郊别墅区,从楼顶纵身一跃。

  她拼命地喘息着,冷水扑在脸上,也止不住的干呕,有护士推门进来:“你还好吧?”

  西棠摇摇头,把脸洗干净走了出去。

  赵平津看着她,又回到病房,什么也没说,甚至还将桌面上的碗洗干净了。

  她现在很会照顾人,甚至还比以前多了一份细心,赵平津身体免疫力低,伤口愈合得异常困难,夜里胸口的伤常常疼醒,他晚上辗转难安,睡睡醒醒的,每次醒了,西棠都在身边,给他喝温水,跟他说话,想方设法让他好受一点。

  赵平津望着她站在他的床边:“你不待见老高,我知道,以后不让你见他就是了。”

  西棠一边翻看医嘱,一边确认了一边药片的剂量,淡淡地应:“没有。”

  赵平津那一刻不知道哪根筋抽了,帮高积毅说了一句话:“钟巧的事情,其实也不全是他的责任。”

  西棠倏地站了起来,将手上的药瓶子轻轻地放在了柜子上。

  赵平津现在已经很熟悉她的神色,看她脸色是那种,几乎没有任何变化,眸底的亮光微微发抖,但他就是知道她已经要决裂:“黄西棠——”

  她已经走到了外面,拿起沙发上自己的包,直接往外走。

  赵平津一手撑着病床坐了起来:“喂!”

  偏偏这时外面一个人也没有,黄西棠直接开门走了。

  赵平津那一刻只觉心慌无比,想也来不及想,直接伸手拔了点滴,一下床才觉得脚下虚浮,他晃了一下扶着柜子站住了,咬了咬牙追了出去。

  在门外的走廊上拉住了她。

  西棠停住了,也不敢动他,只忍耐着说:“放开。”

  赵平津这时才觉得胸口的伤处疼,右边手臂连着胸腔里好像重新碎了一遍,喘气带起的气息都在刺痛,他勉强说了一句:“谁准你走了?”

  西棠看他一张脸白得跟纸一般,他是拉住她,可西棠感觉他身体的重量,越来越沉的压在她的手臂上。

“唉,病人怎么起来了?”一个声音在走廊处响起,查房医生来了,后面跟着沈敏。

  医生走后,病房内重新恢复了平静。

“老高跟她说了什么?”赵平津躺在床上,大剂量的止痛药打下去,他脸上白得几乎没一点血色,浑身带着一种筋疲力倦的虚弱。

  沈敏低声道:“听不清。”

“然后呢?”

“她进卫生间,我请一个护士进去看了一下,她在里面呕吐。”

  赵平津无力地按了按眉头,眼前有些昏花,模糊中看到客厅外的小人影,趴在沙发上,安安静静的。

  西棠趴在沙发上写菜单,沈敏派人去买,这几天赵平津出了车祸,事情都是他在处理,他不愿家里人知道,医院也不去,医院,他父母这段时间去了江西考察,爷爷奶奶在京郊的别墅休养,也没有受什么大伤,他就想没什么事儿自己收拾一下过去就算了。

  临近中午十一点多时候沈敏陪着李明进来了,身后跟着两个拎着公文包穿西装的男士,有一个是西棠见过的龚祺。

  李明还是老样子,潇潇洒洒的,一见到她就笑了,冲着她张开了手臂:“棠棠小人儿?”

  西棠正腌着鱼呢,摆摆手示意自己手脏,然后客客气气地道:“李先生。”

  李明摆起脸:“这么久不见,还见外了?叫明明哥。”

  西棠脸色是淡淡的,还是坚持了一句:“李先生。”

  身后有下属看着,气氛略有尴尬。

  赵平津出声解围,人在病房里喊了一声:“别废话,过来干活。”

  房间里临时挪了张桌子,摊开了四台电脑,病床边也能开两个小时的会。

  两点的时候周医生来了,赵平津刚刚工作完,精神差,摘了眼镜闭着眼在床上休息。

  周医生翻看病例上的数据:“听说早上差点推进去抢救?”

  赵平津合着眼倦倦地道:“没有那么夸张。”

  周医生收起了病历本:“身体再坏下去,我也不敢再帮你瞒着,赵周两家就你一个,谁不知道你金贵,医院。”

  几个男士在客厅里聊着天吃午餐,西棠炖了大骨汤给赵平津,赵平津吃了两口,实在没有胃口,他说:“你出去跟他们吃饭吧。”

  西棠出去,坐到了沈敏的旁边,仿佛还是跟以前一样,公司里的灯半夜都还亮着,也是他们常常加班,西棠一个小女生跟在赵平津的背后,给他们煮速冻饺子,然后大家挤在一起蘸辣椒酱吃宵夜。

  赵平津听到外面周子余说:“西棠,吃鱼怎么不用筷子?”

  黄西棠轻松的语气:“唉,没事,我比较喜欢勺子。”

  她已经将左手锻炼得非常好,能熟练做很多事情,但毕竟不是天生的,有时候她下意识会先用右手,比如端水,拿不稳,然后才突然反应过来。

  夜里赵平津醒着,他傍晚时分睡了过去,夜里十点多醒了,西棠说:“要不要喝点雪梨水?”

  赵平津摇摇头,然后说:“医院了,我让沈敏安排你检查一下吧。”

  西棠愣了一下,才明白他说什么:“不用了。”

  赵平津蹙着眉头:“不要任性。”

  西棠说:“凯伦找过很好的医生,已经诊断过了。”

  赵平津不屑地道:“倪凯伦找的人算什么,再仔细看看,难道你跟着我出去就一辈子这样用勺子吃饭,也不嫌丢人?”

  西棠忽然就笑了笑,那笑容里有点令人惊惧的平静:“我还能这样跟你过一辈子不成?”

  早上赵平津心血来潮想吃粥,他今天起得早了些,司机还没上班,西棠出去给他买。

  他还指定要宝福坊的鲍鱼粥:“你打车过去,医院门口好打车,完了让师傅等着你,买了马上回来。”

  西棠直接给了他个白眼:“精贵,医院食堂买,爱吃不吃。”

  她没出去一小会儿,外面的病房门就被推开了,护士过来一般会先敲门,黄西棠还真食堂给他买了?

  赵平津一早起来对着电脑看份重要的文件,头也没抬就说:“这么快?”

“舟儿。”门口传来威严苍老的声音,熟悉的声音唤他名字。

  赵平津立刻抬起了头,一位穿着的深蓝色中山装的老者,头发雪白,拄着拐杖,腰杆笔直,目光炯炯。

“爷爷,您怎么来了?”

  门外一位穿绸衫的老太太已经抢先走到他身边:“你这孩子,病着不好好休息,怎么还工作?”

  赵平津只好合上了电脑:“姥姥,您在北京?”

  他父母齐齐站在门外,对着他怒目而视。

  保姆司机守在客厅外面,还跟着几个穿白袍的医生护士,偌大的病房里顿时站满了人。

  姥姥心疼地看他身上的绷带:“我能不在北京么?你这孩子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你都瞒着家里,姥姥姥爷可担心了,你妈也真是不像话……”

  周女士是独女,蛮横专

制的个性也是打小被宠出来的,她就敢直接冲她妈说:“妈,您不是不知道,儿子大了,早就不听我们的了。”

  老太太转身板着脸说:“你做母亲的,孩子病床里躺着,你们什么都不知道,我批评你两句怎么了?”

  周女士没敢再接话了。

  赵首长神色威严,声音洪亮,一开口就是不容抗拒的命令:“你这作风纪律,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开车都能出事,这次出院之后,必须带司机,严禁自己开车。”

  赵平津说不上话。

  老首长侧过身,身后的医生走了进来:“这是雷教授,过来看看你的片子。”

  他父亲跟着医疗组过去看:“伤得怎么样,治疗了多久了?”

  姥姥取过毛巾,替他擦了擦手,心疼地摸他的脸:“瞧瞧,都瘦了。”

  一会儿老保姆进来说:“舟哥儿,早餐吃了吗,中午想吃点什么,我回头家里给你送过来。”

  他又望了一眼门外,静悄悄的。

  午餐的时候,保姆阿姨照顾他吃饭,父母和姥姥在外面,爷爷返回京郊的屋里,他奶奶早两年查出了老年痴呆症,爷爷不放心老伴儿。

  门外空无一人。

  黄西棠没有再回来。

  十点多的时候,沈敏进来,不动声色地收走了她带来的那个黑色背包,附在他耳边,低声一句:“机票订了,中午十二点的航班。”

  他面色平静,点了点头示意知道,一颗心却没办法控制地沉沉落下去。

西棠回到上海,先去倪凯伦那里,凯伦在上海杨浦路住一套宽敞公寓,西棠在上海没房子,倪凯伦房间都直接给她留了一个,茶几上堆着一叠剧本,上面倪凯伦写着一行潦草英文,读一遍,看看喜欢哪个。

  西棠有点兴奋,到公司三年,第一次有资格挑剧本。

  最近《倾城宫恋》刚刚上映,收视率破两个点,倪凯伦忙着安排艺人四处宣传,基本不在上海,西棠有事就去公司,没事就在倪凯伦家看剧本,其中觉得比较好的两部,一部是一个现代爱情悬疑侦探剧,一部是一个年代的大宅清装戏。

  西棠窝在倪凯伦屋里差不多一个星期,她自己比较喜欢悬疑剧的女主角,那个住在梨花街道的杀人案变态少女,但从整体剧本来看,那部从清末一直讲到民初的大宅戏正统大气,从一个大户人家的家史讲述了晚清中国的时代变迁,演起来会很考验演技,西棠仔细读了一遍,挑了这两部,等着最终看公司开会决定。

  周二倪凯伦回来了,西棠暂时没事,定了车票,打算回家看妈妈。

  临走前的那天早上倪凯伦要去电视台办事,她助理请假,西棠被押着去给她拎包打杂,忙活了一上午谈妥了两个节目流程,两个人挽着手走出来。

“黄西棠!”一走出门口就有人唤她名字,周围伴随着此起彼伏的尖叫声。

  倪凯伦眼尖,立刻哎哟了一声。

  西棠也看见了,在电视台门口的车道上,郑攸同一袭宝蓝西装,发型油亮亮的,打扮得俊赏风流,戴着黑超墨镜,身边围着经纪人助理,站在他那辆黑漆漆的保姆车旁冲她招手。

  西棠想假装没听到。

  郑攸同却已经冲着她们跑了过来:“西棠!”

  倪凯伦笑着寒暄:“大明星,来录节目啊?”

  郑攸同摘了墨镜,客气道:“倪**,您好。”

  西棠只好说:“唉,老郑,挺久不见了。”

  郑攸同喜滋滋的看着她:“你忙完了?”

  西棠说:“啊,是,陪凯伦拿个台本。”

  郑攸同说:“咱们老同学好久不见了,中午我没事,一起吃个饭?”

  郑攸同的助理和经纪人已经不远不近地跟了过来。

  西棠脑中想着如何推脱。

  倪凯伦立即道:“西棠正好也没事,去吧。”

  西棠瞪她一眼,倪凯伦比她凶多了,眼刀飞过来一记警告,像郑攸同这样的当红一线小生,就单单是跟他站一块,都估计能占半壁版面了,西棠一直不搭理他,倪凯伦早就想杀了她。

  西棠只好说:“好吧。”

  郑攸同立刻说:“先上车吧。”

  他经纪人上前来想阻止:“攸同,外面很多粉丝在看着……”

  郑攸同不耐烦地喝退他:“看就看,我跟个朋友吃饭怎么了?”

  吃饭还是去了非常私密的包房,郑攸同在酒店有一间长期包房,他直接打发走了经纪人和助理,两个人慢慢地吃了一顿饭。

  郑攸同在席间问她:“你毕业后回过学校吗?”

  西棠摇摇头。

  郑攸同说:“我倒是回过一两次,都是为了工作,也没敢见老师,感觉特心虚。”

  西棠笑了笑:“您可别谦虚,我们班男生,就出你和明坤了,有事没事看电视都瞧见你俩的脸。”

  郑攸同有点担忧:“唉,坤子,我上次在北京一个会所见着他,他挺热情,邀我进去他包厢里玩了一下,我也没坐多久,但当时他精神状态好像不太对劲,我估计沾了点儿那东西,玩得有点开。”

  西棠了然的神色:“唉,京城圈子里这种事也多,一时控制不住,就容易了,你跟他关系还可以的话,能劝就劝一下。”

“嗯,明白,”郑攸同点了点头:“上回,我让助理给你电话来着,我们那组有一个角色,台词也不是多,你怎么不来?”

  西棠摇摇头:“你已经帮了我够多了。”

  郑攸同很诚恳:“四年,西棠,真的,四年的情谊,咱们班现在还在坚持拍戏的也不剩多少个了,有戏互相帮助是应该的,你不用这么见外。”

  西棠没有说话,心底有点感慨。

  郑攸同试探性的问:“现在还是一个人?”

  西棠点点头。

  娱乐圈的人,大家都心知肚明,郑攸同也不多问,只说:“有需要人的时候,一定给我电话。”

  郑攸同助理的电话进来催促了。

  他是大忙人。

  西棠和他一起走出了包房,在酒店的大堂,西棠说:“你助理在外面等吧,我迟几分钟出去。“

  郑攸同点点头。

  西棠看着他,他戴上黑超墨镜,对她挥挥手,然后手插在西裤兜里,潇洒倜傥地往外走去,酒店大堂里有客人投过来纷纷目光,他视若无睹地穿过大堂,风衣外套翩然翻飞,举手投足已经尽显巨星的风范。

  在走到大门的最后一刻,郑攸同忽然大步走了回来。

  西棠说:“怎么了?”

  他摘下墨镜,看着她,眼底有黑沉沉的压抑,迟疑了一会儿说:“我这一阵子会不在横店了,我今晚上去香港。”

  西棠也有点惊讶,他这几年的戏口碑都不错,一部接一部的都是圈内最好的大制作:“你工作怎么办?”

  郑攸同说:“下一部已经谈好了,在等签约,香港那边要求我去住一阵子,公司想让我演电影,目标是拿奖的。”

  西棠含蓄地说:“嗯,那就当休息一阵子吧。”

  郑攸同情绪有点激动,一瞬间眼圈有点红:“西棠,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吗,因为你从来没有看不起我。”

  西棠体贴地笑了笑,语气是温和的:“唉,大家都是为了生活,老郑,你是个好人。”

  郑攸同忽然伸出手臂一把紧紧地抱住了她。

  西棠轻轻地叫了一声:“喂!”

  他哽咽着说:“谢谢你。”

  西棠在上海搭动车,然后在杭州转了一趟面包车,回到了老家的小镇。

  家里以前在镇上的永安街道经营一家小面馆,以前是妈妈自己经营,后来西棠坚持给请了人,一个厨房师傅,一个前堂小妹,西棠妈妈自己做了老板娘,因为临近响石山景区,生意还过得去,只是因为只做早餐中餐,除去发出去的工资,结余也所剩无几。

  西棠从不计较这些钱,她自己过得很节省,但给妈妈的钱一直都很宽裕,妈妈身体不好,闲在家里也孤单,她不能长期陪伴在身边,只是希望她有事儿做有人陪着说说话。

  房子是很早之前的老房子了,后院有个院子,妈妈买了下来,这是她们母女俩住了一辈子的家。

  西棠回来时候,左右邻居出来打招呼:“西棠,回来了呀?”

“哎哟,头发怎么剪短了?”

“现在明星都流行这种发型,潮流。”

“阿姨都看了你的戏了,唉,你那宫女扮相真漂亮,只是怎么就几集呀?”

  西棠不说话,只微笑。

  赶紧躲进屋子。

  老妈在厨房,还穿着白日里煮面的围裙,正在砧上细细地切一块酒香卤肉,西棠家的面馆,卤汁的味道那是一绝,妈妈说是用外婆家的祖传秘方熬制成的,西棠最爱吃。

  西棠走进去,抱住她日渐衰老瘦弱的肩膀:“妈。”

  妈妈笑着,用手肘蹭了蹭她手臂:“还跟个小孩似的,赶紧洗手吃饭。”

  西棠吃了晚饭,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小碎花床单收拾得干干净净,她躺在床上,伸手拉了拉床边一根绳子,绳子高高地悬挂起,连着梁柱的屋檐,屋顶的灰尘震了震,簌簌地往下落,隔壁传来一声清脆的叮铛声响。

  西棠扬了扬声音说:“小地主?”

  那边立刻传来嗷呜一声,然后是一个男人穿拖鞋噼噼啪啪的脚步声,到了墙壁边上,呜呜含混的声音:“捏捏,尼胡拿了?”

  西棠听到他的声音,开心地笑了:“是,我困了,明天看看你媳妇和娃娃。”

  小地主在隔壁地兴奋叫了一声,然后连着呜呜叫着说了好几句话,西棠说:“你慢点儿,我没听清楚。”

  这时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插了进来:“西棠姐姐?”

  西棠说:“唉,你是小地主媳妇吧。”

  那新媳妇很活泼:“是的,是的,您给寄的那衣裳奶粉都收到了,东西可好了——”

  西棠说:“好,到了就好,多谢你们俩帮忙照顾我妈。”

  女子连声答应着说:“应该的,应该的——姐姐,你回来得正好,孩子爸爸正遇上麻烦了,我说他也不听,他就听你的,你给劝劝他吧!”

  西棠关心地道:“怎么了?”

  小地主媳妇儿在那边噼里啪啦地说:“家里宾馆前几天被工商局查了,我让他找人托托关系看看怎么办,他死活不去……”

  这时那边小地主传来呵斥媳妇的声音:“你弄森摸!”

  他媳妇儿立刻叫开了:“我这不是着急嘛,都那么多天都没营业了,你还不活动活动,再拖下去你儿子奶粉都没有了!”

  这一对倒好,一个不会说话,一个说话跟倒豆子似的。

  西棠赶紧说:“好了,你们别吵,我明天上你们家去,再慢慢说。”

  西棠从懂事起,妈妈就跟她说,她爸爸在她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其实她的整个童年记忆都是混乱的,因为一直在搬家,西棠具体也不记得搬了几次了,一直到她开始读小学,妈妈才决定在仙居住下来。

  她们没有亲戚,也没有朋友,街坊邻居有善有恶,西棠妈妈也很少来往,除了邱叔叔。

  邱叔叔是个好人,很小时候就常常来家里看她,给她买糖果玩具,后来有一天她放学回家,看到一个女人披头散发在门口破口大骂,左右邻居围城一**在一旁指点,她害怕得不敢回家,躲在人**外紧紧地抱住自己的小书包,那天晚上,她听到妈妈偷偷在屋里哭。

  从那一天起,小孩子都笑她,说她是没爸爸的孩子,说她妈妈是坏女人。

  只有隔壁家的小地主依旧跟她玩。

  小地主在那个年代就是小镇上正儿八经的富二代,父母经营着镇上最早的一家旅馆,还有一大片的土地开了一个停车场,小地主先天有残疾,喉咙到舌头整个话说混沌不清,他也是小孩子们常常取笑的对象,有一次几个小男孩在操场扯西棠辫子,小地主经过时,一顿拳打脚踢把那几个小孩打跑了,西棠和他躲在操场的墙根下,跟他说话,他的话呜呜乱叫,后来她竟然听懂了。

  小地主后来有两手绝活儿,打架那是一绝,后来整个镇子的调皮小孩,再没有人敢欺负西棠。

  他比她小一岁,一直在她楼下的班级,小地主读不好书,西棠成绩倒一直优秀,直到初三那一年,西棠被城里的艺术老师挑去,进了艺术附中读高中。

  后来她从北京回到故乡又到横店,小地主勉强高中毕业,然后接掌了父母的生意,他的另一手绝活儿是烧得一手好菜,开旅馆开酒楼,还经常介绍住店客人来她妈妈家吃早餐,号称仙居第一卤面。

  小地主不懂娱乐圈,小地主是她青梅竹马的革命战友。

她觉得心安,终于躺下来,好好地睡了一觉。

赵平津出了院就直接休假上班。

  周五的中午沈敏敲门进来:“老板。”

  赵平津这几天忙得家都没回过,一直住国贸附近的柏悦府,听到沈敏进来头都没抬:“怎么了?”

  沈敏说:“联络不到西棠。”

  赵平津不耐烦地道:“找她经纪公司。”

  沈敏赶紧报告:“倪小姐说,他们也找不到她。”

  赵平津终于抬起了头,皱皱眉头说:“发生了什么事?”

  沈敏望了他一眼,有点尴尬,清了清嗓子:“好像有点什么绯闻。”

  赵平津也不感兴趣,一边埋头继续签文件,一边说:“打电话给倪凯伦。”

  沈敏看了看他桌面大堆的文件,为了能周末去上海,老板提前出院出来工作,沈敏都觉得他有点可怜。

  电话通了。

  赵平津还在刷刷地签文件,沈敏按了免提。

  那端传来喂的一声,赵平津直接说:“倪小姐,我明晚到上海,黄西棠要陪我见个朋友。”

  倪凯伦似乎在开会,那端吵吵嚷嚷:“赵先生,抱歉,我们也暂时联络不到她。”

  赵平津冷淡地说:“不用拿这些话来打发我,如果我明天见不到她,那她就永远不用来了。”

  倪凯伦一想到那张月入三十万的合同,恨得咬碎了牙:“赵平津,你就非得这么嚣张?”

  赵平津抬头对沈敏说:“挂掉。”

  到晚上他和几个部门领导吃饭时,黄西棠的电话终于进来,赵平津对着下属点点头,离席去接电话。

“我不在上海。”西棠想跟他商量一下。

“那你在哪?”赵平津一副没得商量的口气。

“我在老家。”西棠说。

“那你回来。”赵平津丝毫没有转圜余地。

“我昨晚上刚回,不去。”西棠硬邦邦地回。

“我一个月给你三十万,给你撒脾气的?”赵平津没好气地答。

  那边沉默了几秒。

“几点?”西棠声音低落下去。

“晚上六点。”赵平津依稀记得航班。

“我去买票,不知道车票有没有。”

“我让秘书给你定。”

“不用。”

“发生什么事?”

  西棠带着明显的抗拒,只淡淡地说了一句:“没什么事,媒体捕风捉影,过几天就消停了。”

  应酬完了,司机开着车送赵平津回家,他喝了点酒,拿手机倚在座椅上,打开了新闻客户端,然后看了看那个界面,迟疑了几秒,手动了动,平生第一次点开了娱乐版块。

  首页图文标题大得惊悚:郑攸同恋情大曝光,与神秘女郎酒店贴身拥抱。

  那照片拍得很清楚,应该是近距离拍摄的,一个女孩子被那个梳油头戴墨镜的男明星紧紧拥在怀中,只看到一个脑袋,露出碎碎的黑色短发,纤细的身体,身上穿着一件他熟悉的白色衣裳。

  西棠在返城的汽车上。

  郑攸同的恋情新闻一出,娱乐版面顿时精彩纷呈,第二天的头条仍然是郑攸同,叫做——《神秘女子到底是谁?郑攸同女友十大猜想!》文中根据照片里的身高,体型,衣着,发型,跟他的历任绯闻女友逐一做了详尽的比较,满屏粉红色的花边新闻闪闪发光,看着那群平时上天遁地的狗仔满世界的胡抡,西棠自己看得还挺乐。

  倪凯伦自然一眼看出来了,还给过她电话,觉得是个好机会,但她坚决不同意承认,倪凯伦也拿她没办法,那端郑有同和公司也无声无息的,她以为这种事情没人回应,过两三天自然就过去了,没想到第三天事情忽然急转直下。

  她在家里睡得早,凌晨已经睡得深沉,第一个电话打进来的是公司的网络宣传,小姑娘带着中了十亿彩票的兴奋尖叫:“西棠姐!出大事了!”

  接着她的电话从凌晨三四点开始,一直到今天早上,快要被打爆了。

  昨晚凌晨左右,郑攸同的社交媒体更新了一则图文消息,照片是一个女孩子在剧组工作的侧影,长头发,纤细的身体,穿一件白衫蓝色工装裤,然后他说了一句话:她是我一直很欣赏的女孩子。后面加了一个爱心。

  那张照片,虽然完全没露脸,但西棠看了一眼,衣服和身形都已经太过明显,只要是在横店跟她工作过的人马基本都已经能看得出来了。

  连续两三日的酒店拥抱照片已经将郑攸同的桃色绯闻推上了风口浪尖,他此时此刻做出这种回应,无疑是在风浪之中又投入了一颗巨大的炸弹。

  当红偶像男星对剧组平凡女生作出求爱告白,所有的粉丝和媒体立刻疯了。

  哪怕是深更半夜的,那条消息的回复瞬间就到了几百万,汹涌的粉丝大军蜂拥而至,成千上万的少女心扑腾扑腾地碎了,只好在下面尽情的发泄,各种言论层出不穷,到了最后,却只剩下了两个问题。

  一开始问,“这女的是谁?”

  后来问,“黄西棠是谁?”

  电影学院大二那一年的暑假,郑攸同在拍一支男士内裤广告的摄影棚里,遇到了来自香港的离婚成衣女老板,大三一开始他就拿下了内地一部古装青春偶像剧的男一号,那部戏播出后一夜之间红遍大江南北,后来的事业便一路顺风顺水,签了业内最好的经纪公司,继续拍了几部偶像剧后,发行了两张唱歌专辑,近年来的几部剧转型专攻演技,跟他搭对手戏的都是国内最资深的老戏骨,最近参演的几部剧都拿奖无数,演艺事业积累下来,已是内地最有担纲的一线男演员,郑攸同历年来绯闻都是随着新戏上档的周期性绯闻,这么些年下来娱记都写到无聊了,这一次既不是跟新戏女主角,也不是以往的绯闻对象,所有的记者都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意味。

  西棠在横店住了两年多了,各路大大小小的宣传,公关,媒体,记者,认识了不少,虽然都不是什么大人物,但八卦也好,关心也好,套交情也好,都逮着问她挖掘出一点新闻来。

  西棠在车里偷偷开了手机,公司和倪凯伦给她的留言,几乎都湮没在了一堆消息中。

  倪凯伦叮嘱她别出声,宣传已经连夜开会讨论处理方式,一定要等公司的通知。

  列车抵达上海时,西棠特地戴了顶帽子遮住了半边脸,小心地走出虹桥北站,在车站旁广场的一个小卖铺,她打了一个电话,响了两遍,他接了。

“喂?”郑攸同的声音蔫蔫的。

“老郑?”西棠压低声音。

“西棠,是你?”郑攸同提高了音调,高兴地说。

“你疯了是吗?”西棠怒吼了一句。

“唉,我对你是真心的。”

  西棠啐他:“别发疯,香港那位女士呢,你到底想怎么样?”

  郑攸同闷闷地说:“她年纪大了,管不来那么多。”

  西棠气愤地叫:“那你也别把我拖下水!”

  郑攸同沮丧地说:“我已经被经纪人和公司骂了整整一天了,西棠,我这是帮你。”

“谁要你帮,你会害死你自己!”西棠简直想掐死他。

“怎么会,我们男未婚女未嫁,我还有粉丝送祝福。”郑攸同乐滋滋。

“别忘记你还有一整个工作室的同事跟你事业同进退。”西棠恶狠狠地叫。

“唉,你公司那边怎么打算?”郑攸同总算恢复了点理智。

“怎么打算,过三五天,自然过去。”西棠答。

“趁机出头。”

“别管我那么多。”

  她挂了电话,忽然感觉头皮有点发麻,总感觉附近有人偷听,大概是最近疑神疑鬼太多,悄悄抬头四处一张望,视线却蓦然对上了一双黑漆漆的冰寒的眼。

  赵平津就站在她身后的不远处,手插在西裤口袋里,神色冷淡地盯着她。

  司机将车停在了车道旁,赵平津替她拉开了车门,车内清凉幽静,隔绝了喧嚣,他穿了一件深色衬衣,人好像瘦了一点。

  西棠问了他:“身体好了?”

  赵平津眼皮都没动一下:“没好我能来?”

  他淡淡地说:“直接去吃饭,你还是要换件衣服?”

  西棠在这个圈子呆了快十年了,第一次陷进这种狂轰滥炸的八卦漩涡中心,又忐忑又不安,整个人被煎熬得晕乎乎的。只是一到上海就见着了赵平津,他带着他一贯待她那种冷言冷语的态度,却慢慢地令她镇定了下来,这种事情在他这根本不算什么事儿,赵大公子依旧过他裘马风流,饮宴笙歌的日子,西棠定下心来问:“什么场合?”

  赵平津早看清了她今日穿的衣服,白上衣,一件印花裙子,平底鞋,她一直就是这样,荆钗布裙也自有一股奕奕神采。

  他抬腕看了看表:“不正式,就这样吧,我们直接过去。”

“见谁?”

“我一师兄,从美国回来,明天就走了,多年不见了。”

  一说起这个西棠也来气,刚刚回到家就被叫来:“你们同学叙旧,要我干嘛?”

  赵平津看了一眼,撇撇嘴角,吐出了两个字:“摆设。”

一说起这个西棠也来气,刚刚回到家就被叫来:“你们同学叙旧,要我干嘛?”

  赵平津看了一眼,撇撇嘴角,吐出了两个字:“摆设。“。

  西棠跟着赵平津走进酒店大堂,在楼梯口遇到了一个熟人,之前在公司帮忙跑宣传,圈内媒体多多少少有点熟悉,对方见到她,还明显地愣了一下,她只好客气点点头。

  那个男子立即笑了起来,打声招呼:“哟,西棠啊,在这吃饭?”

  西棠也没觉有什么,客气笑了笑:“是。”

  那人也没再说什么,两人就擦身走了。

  一顿饭赵平津果然就把她当摆设。

  诺大的包厢里,三四个男人坐在圆桌旁,吃了晚饭后在一旁的小厅喝茶,他们谈旧友逸事,谈各地风情,谈期货投资,谈吃喝玩乐,西棠就在一边,埋头专心地吃,下部戏还有十多天,她决定吃几天再健身。

  半路服务生引了一个中年男人进来,几个年轻男人立刻站了起来。

“爸。”

“胡伯伯。”

“胡伯伯好。”

  那男人头发半百,穿着一件短袖白衬衣,颇有威严气度,进来先回了赵平津:“唉,好好好,舟儿,好久不见了。”

  赵平津待他亲近,却并不十分恭敬:“胡伯伯,几年没见了,您精神越发健旺啊。”

  胡伯伯瞪他一眼:“我看你也还没个正型儿,赵将还没把你皮松松?”

  赵平津笑着说:“我爸忙着呢,没空儿管我,磊子说您也在这儿吃饭,本来该我过去问候您一声,他说您那不方便,我就不过去打扰了。”

  胡伯伯说:“刚刚送领导出去,小磊说你在这儿,我就过来坐坐。”

  他坐下,喝了两杯茶,话过了三巡,便起了身:“你们年轻人玩,别喝太多酒啊,小磊明儿还得坐飞机。我先回去了,舟儿,改日到家里来玩。”

  几个人跟着站了起来。

  赵平津应道:“好的,胡伯伯,给您介绍个人,这姑娘是黄西棠,电影学院表演系本科毕业的,现在在横店剧组工作。”

  茶几旁的几个男人的目光顿时齐刷刷地转过来。

  只有胡少磊笑而不语。

  黄西棠一直埋首作恭顺温柔状,只微笑添茶不说话,没想到赵平津一句话就将她带进了话题的中心,她顿时愣住了。

  赵平津看了黄西棠一眼,用眼神示意她。

  西棠站了起来,规规矩矩地说:“您好,胡伯伯,我叫黄西棠。”

  胡伯伯看了一眼赵平津,又看了一眼黄西棠,心下已经了然,他拿出名片盒,递给了西棠一张名片:“有机会合作。”

  黄西棠双手接过:“谢谢您。”

  幸好西棠今天带了工作用的背包,她恭恭敬敬地递上了倪凯伦的名片:“胡先生,不好意思我自己没有卡片,这是我经纪公司艺人主管倪**的名片。”

  送走了长辈,几个男人重新坐了下来,赵平津望了她一眼,嫌弃地说:“怎么还是这么不机灵。”

  西棠偷偷回了他一记白眼。

  这下几个男人也看得分明了,胡少磊哈哈地笑:“舟子,这我也可开了眼界了啊,这么些年,我可是头一回见你要找我爸。”

  西棠已经看到了名片上的名字。

  原来竟然是她目不识珠,胡少磊的这位爸爸,原来竟是业内体制垄断电影公司的大亨。

  一席聊到夜间十点,赵平津唤人结账时候,餐厅经理进来了,鞠躬:“赵先生,打扰您——不知道怎么回事,外面有记者,不少。”

  赵平津一时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

  经理毕恭毕敬:“我们派人出去打听了一下,说是——黄西棠**在此用餐,还有一些疑似记者在外面餐厅,我们不允许客人拍照,可是,暂时没有办法禁止客人要进来用餐……”

  赵平津示意知道,挥挥手让他出去了。

  男人们开始打趣:“没想到黄**是大明星啊……”

  黄西棠立即涨红了脸:“对不起,添麻烦了。”

“没事没事,”胡少磊乐呵呵地走到窗边,掀开窗帘看了一眼外头:“哟,还真不少人。”

  赵平津也跟着走过去看了一眼,五楼临窗外看得到餐厅门口,车道上朦胧的光,停了好几辆车。

  顿时觉得晕眩。

  他从窗边退了回来。

  西棠想起来刚刚在楼梯跟她打招呼的周刊记者,没想到她在这个圈子来来去去那么多年,从今天开始,要学着提防人了。

  赵平津笑笑:“师兄,看来今晚不能再跟你喝酒了,这丫头惹事了。”

  客人先告辞走了。

  西棠躲在沙发角落里给倪凯伦打电话。

  倪凯伦一听她声音就怪叫了一声:“你不是回老家吗,什么时候回来的?”

  西棠小声地说:“不是赵平津叫我来的吗。”

  倪凯伦这两天为郑攸同绯闻的事情也忙晕了,一听就来火:“对,摊上他你就倒大霉。”

  西棠顾不上别的,只说:“赶紧来救我!”

  倪凯伦大将之风,那边开始指挥大局。

“我让阿凯过去接你,再带一个宣传。”

“穿了什么衣服?妆化了没有?要上镜。”

“一会一定要从正门出去,哪几家到了?我再打电话通知多几家熟识的媒体。”

“过半个小时再出来。”

  西棠挂了电话,对赵平津说:“你先走吧,我等公司同事来接。”

  赵平津却直接拿起外套,冲着她道:“走吧。”

  西棠说:“去哪?”

  赵平津理所当然:“出去,回家。”

  西棠坐着没动:“外面那么多人。”

  赵平津站在她,不悦地道:“你宁愿跟那个油头粉面的男明星抱成一团,也不愿跟我在一起被拍?”

  西棠第一次应付这般的阵仗,这节骨眼上无意跟他吵架:“你别添乱,够乱了。”

  赵平津用眼神命令她:“走。”

  西棠摇摇头:“你先出去,小心点。”

  赵平津在发火边缘:“跟我一起走。”

  赵平津天之骄子做惯了,脾气一上来就恣意妄为,大概这么些年来就没他不敢做的事情,西棠就瞧不惯他这样儿,嘴角冷冷地撇了一下,露出一个嘲讽的笑:“你要上娱乐新闻头条?你确定?你不想想你什么背景?”

  赵平津愣了一下,继续嘴硬:“我自己的事情,关背景什么事。”

  西棠轻蔑地笑了一下:“是吗?”

  她就是永远有本事用那样的笑容,将他的颜面扫落到泥尘之下。

  西棠话里毫不容情:“我昨天晚上还看新闻还见着令尊大人呢,还有你母亲呢?你确定你以后要跟一个三流女明星的名字永远捆绑在一起?”

  赵平津气得发抖,却不得不承认是真的。

  他深深地一口气,伸手去摸烟盒,打火机按了几次才点着了烟:“黄西棠,你永远有本事不给男人留一点点面子。”

  西棠仍然带着那种讥讽的笑容:“赵先生的面子,哪里用得到我黄西棠留。”

  赵平津气得话都说不出来,只好烦躁地吸烟。

  气成这样了,他也没有想到要先走。

  两个人沉默地坐着,一直等到包厢大门被猛地推开,倪凯伦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她看也不看一眼赵平津,直接站在黄西棠的面前,上上下下审视了一翻:“补点妆,换双鞋子。”

  公司的造型师上来,从拎来的大包里拿出一双高跟鞋,助理立即上前帮她穿,化妆师掏出了粉饼。

  西棠任由他们摆布。

  倪凯伦在一边说:“一会记者问任何关于郑攸同的事情,记得什么也不要说,不能黑脸,要有点笑,娇羞一点,外面已经打点好。”

  化妆师在一边温柔地恭维:“皮肤真好,擦点口红可以了。”

  倪凯伦喜滋滋地说:“媒体会放出你们昔日同窗旧照,明日保证是头条。”

  西棠大惊:“你哪里来的照片?”

  倪凯伦斜睨她一眼:“回你学校,花点钱。”

  西棠插不上话:“我……”

  倪凯伦站在一旁眉飞色舞地道:“活动邀约多了一倍,还有几个电视台的综艺节目,《宫恋》和《剑破》两边的投资方都点名要你参加接下来的所有宣传活动,西棠,请郑同学吃饭感谢。”

  赵平津再也听不下去了,脸色铁青,拿起外套直接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两个人,应该是倪凯伦带过来的助理宣传,乍然见到他出来,神色有些尴尬。

  他身后的倪凯伦已经挽着黄西棠走了出来,那两个年轻人立刻站直,转了个身朝着他身后恭恭敬敬地大声打招呼:“西棠姐!”

公司的保姆车转了好几条街,才甩掉了跟着的记者车。

  回到桃江路的别墅,已经接近凌晨。

  西棠上楼,赵平津的房间仍然亮着灯。

  他没有出来。

  第二天一早,西棠起得早,没想到赵平津更早,她下楼时,他已经在餐厅吃早餐。

  等到西棠喝完牛奶,赵平津推开椅子说:“走吧。”

  西棠说:“去哪儿?”

  赵平津站在她的身旁,居高临下地看了她一眼:“不是回家了被临时叫来吗,我送你回去。”

  高速公路一路通畅通往天际尽头,赵平津坐在驾驶座上,窗外有南方温软的早晨阳光。

  他没有去过她家乡。

  黄西棠在北京上学的时候,一年只有两个假期能短暂地回家,跟他在一起之后,大三那年的春节她还没有开始拍电影,于是有空回家去过年,原本赵平津说要送她回去,可临到头来,春节那段时间他哪里走得开,其实每一年都是如此,且不说上海那边海外的家族亲戚要回国,单是北京上上下下要走动应付的人脉关系,父亲和大伯都不再合适亲自处理,基本上都是交由赵平津代为出面,他领着三个秘书忙得不可开交,硬是一天的空也抽不出来,后来黄西棠还是自己走了。

  以前一直觉得不着急,没想到转眼已是百年身。

  赵平津微微侧脸看了身边的人一眼,她很平静。

  西棠很安静。

  赵平津一路上都在专心开车,车子里只有导航仪说话的声音。

  西棠坐了几次他的车后发现了,赵平津的车上只放古典乐交响曲,听得人发闷。

  以前他不是这样的,车上放北京人民广播电台,各种交通路况广告宣传情感节目流行音乐轮番登场,西棠坐在他身边,跟着广播里的流行曲大声唱歌,一些流行的新歌唱得跑调跑得没边没际儿,赵平津一边开车一边求饶:“姑奶奶您别唱了,你能不能放过我?”

  有时候广播里是马三立的相声,赵平津听得直乐。

  明明两个人以前都是爱热闹的人。

  现在都变了。

  西棠探过头去看了看:“你能不能开下广播?”

  赵平津冷冷地答:“坐着别动,我不听电台。”

  西棠试图打破僵局:“太麻烦你了。”

  赵平津说:“别说废话。”

  西棠不再理他。

  车子到达仙居县郊区时,导航将他们导往了一条通往镇子的主路,那条道路正赶上了中午的集市,两旁塞满了鸡笼猪笼各种农副产品,赶集的村民们骑着摩托车电瓶车将道路围着水泄不通,路面坑坑洼洼。

  赵平津只能减速,在一堆人流车流中小心翼翼地穿行。

  这一段路走走停停,走了快一个小时,西棠坐在副驾驶,看着这样的道路都觉得崩溃。

  赵平津一手扶住方向盘,腾出一只手出来在车子的前柜翻出药瓶子。

  西棠看着他单手旋开了瓶盖,轻声问了一句:“怎么了?”

  赵平津说:“没事,我昨晚没睡好,头疼。”

  西棠也不知道他身体怎么样,上次车祸什么时候出院的,沈敏联络她的时候,说他就已经上班几天了,医院里他还疼成那样。

  她默默地递上了水。

  赵平津将她送到了镇上,自己在一家宾馆开了个房间。

  西棠看他不太对劲的脸色:“你没事吧?”

  赵平津精神不好,人也蛮横不起来了,声音有点虚弱:“你自己回去吧,我上去睡会儿。”

  西棠走到家门口,小妹在柜台上算账,她妈妈正在门口的桌子帮着收拾碗筷:“昨天下午匆匆忙忙跑了,怎么回事?”

  西棠笑嘻嘻的:“我不是跟您说只是公司临时有事嘛,办完了还有假期,我又回来了。“

  她抢着去收拾桌子:“妈,我来。”

  西棠夜里给赵平津打了个电话,他电话关机了。

  宾馆跟她们家只隔了一条街,西棠犹豫着要不要去看看他,想想还是放弃了。

  第二天一早她起来,帮她妈妈开店,将桌子凳子搬到屋檐下,铺上蓝色桌布,将屋子打扫干净了,然后回到厨房切葱花。

  她妈妈在厨房里跟掌勺师傅聊天,西棠在一边打下手,小妹在堂外帮忙招呼客人收拾碗筷。

  七点钟开始客人渐渐多了起来,西棠今天让老妈轻松点,不让她跑堂送餐了,自己忙里忙外跑得脚不沾地,突然小妹进来悄悄在她耳边说了一句:“姐,外面有人找你。”

  西棠一听,心底一惊,大概也知道是谁了,赶紧瞪住小妹:“别声张。”

  小妹双眼泛着激动的光:“好帅好帅。”

  西棠擦了擦手往外走。

  赵平津穿了一件白衬衣,坐在檐下的一张桌子旁,他身边是乱乱糟糟的一**早起买菜赶工的食客,只有他一个人霸占了一张桌子,显然也没人敢上去挤,赵平津仿佛也没察觉,一个人坐了半天,实在无聊,手里拿着手机,却也没有打开,只无所事事地把玩着,俊朗眉目,干净光鲜,姿态悠闲。

  旁边吃面的大婶小媳们都忍不住一直看他。

  看到西棠走了出来,穿一件墨绿色的围裙,她的头发慢慢长了,人显得特别乖巧,他见到她,就是忍不住的高兴起来。

  西棠手上拿了个点单的牌子,走到他的身边,压低声音说:“你来干什么?”

  赵平津理所当然地答:“吃面。”

  西棠将菜单递给他:“要什么?“

  赵平津随手指了一个。

  西棠说:“你胃寒,吃不了那个,我给你点吧。”

  赵平津说:“好。”

  西棠低头写单子,听到赵平津说:“我初来乍到,你不带我到处转转?”

  西棠说:“我没空。”

  赵平津撇撇嘴:“那我就一直在这坐着。”

  西棠望了他一眼,咬牙切齿地小声说:“吃完面到街口那家的录像厅门口等我。”

  赵平津笑得很愉快:“去吧,煮面给我吃。”

  西棠恨恨地瞪他一眼,扭头就走。

  西棠抿住嘴角忍住笑意,一转过头,却突然看到她妈妈就站在大厅的门后,目光幽寒,不落声色地望着他们。

  西棠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若无其事地走进厨房去了。

  忙完了早餐的高峰期,西棠找了个借口,从家里溜了出来。

  赵平津仍在在那里等她。

  西棠赶到时,他已经坐进店里,跟老板喝了两巡茶,末了起身告辞,赵平津走出店铺,顺手将几张碟塞进她手里。

  西棠纳闷地说:“什么?”

  赵平津目视前方:“老板卖我的。”

  西棠低头一看那些碟片,《全

裸家政妇系列》,《従顺ペット候补生顺从宠物候补生》……

  她忍不住推了他一把:“喂!你脑筋抽风了吧。”

  赵平津还振振有词:“谁让你那么久不来,要我一直站门口等啊。”

  西棠脸颊都变烫:“那现在怎么办?”

  赵平津塞进她的背包里:“你帮我收着,我回去卖给老高,他准儿喜欢。”

  两个人往街道外走。

  赵平津忽然说:“对面那是哪里?”

  西棠看了一眼:“那是中心小学。”

  赵平津感兴趣地问:“你小时候是不是在这里读书?”

“嗯。”

“那进去看看。”

  他直接往里面走。

  西棠跟在他的身后:“喂,你不是要去景点吗?学校有什么好看。”

  正好是周日,学校里静悄悄的,西棠在升旗台转了一圈,扒拉开了一方大石头上的一簇厚厚的草,石头的下方还看得到一道刻痕,西棠笑了笑:“还在。”

  赵平津凑过去看了看:“哟,小时候被欺负还刻个纪念章?”

  西棠蹲在低头,对他抬头笑笑:“你怎么这么清楚?你小时候净欺负人了吧?”

  赵平津回想起自己解放军陆军大院第一恶霸的童年,顿时有点不好意思:“唉,别这么说。”

  西棠望着那块石头出神。那天放学了,小地主跟在西棠的后面,西棠拉着他的手,用石子在这里刻下了一道痕迹,然后跟他说:“你做我弟弟好不?”

  西棠到现在还记得六岁的小地主,挂着两行鼻涕,冲着他点了点头,笑得一脸憨实。

  两个人坐在操场旁的树下。

  诺大的操场,有几个孩子在篮球场里骑自行车,远远的传来嬉闹和笑声,深夏的风吹拂而过,赵平津手撑身后,摊直了腿:“这儿挺清净。”

  西棠望着远处新建的塑胶跑道,红绿分明煞是好看,轻轻地说:“环境比以前好了。”

  赵平津望着她出神的侧脸:“家里还好吗?”

  西棠回过神来:“挺好。”

“生意还过得去?”

“嗯。”

  她明显不欲跟他多谈家里事。

  可是她家里的事情,赵平津却是多少知道一点儿的,他们谈恋爱以后,黄西棠跟他说过,她父亲很早就去世了,母亲独自抚养她长大,她一直挺朴素的,白棉裙子牛仔裤就能穿一个夏天,也很少花他的钱,大四那一年,因为他的公司发展得太快,他忙得心力交瘁,为了能随时照顾他,她不再兼职打工,林永钏导演还特地提前开给她片酬,她用那部电影的片酬,支付了那一年的学费。

  后来他的母亲查清了她的家世,她第一次去他家,经过铁门后的哨岗警卫员的层层盘问,终于进了那方院子,却是厅门都没得进,他母亲叫她来,却只让她站在了他家的屋檐下,她就站在四面寒风的檐下,听着周老师冷酷的批评,原话是他从家里保姆的嘴里问出来的,周老师跟她说,她妈妈没有结过婚,她是一个非婚生的私生女,年纪小小的,还没结婚就跟人同居,赵家不要这样的儿媳妇。

  赵平津记得,那是除夕的前几天,屋檐下都是一条一条垂下的晶莹冰柱,黄西棠睁大了眼,冻得发白的鼻子,因为羞愤而涨得通红的脸。

  他得了消息匆忙赶回来,只看来得及她一脸茫然地转身逃走,然后在院子里狠狠地推开了他,如一只负伤的小兽般惊惶地冲了出去。

  那是黄西棠跟他母亲的第一次见面,也许是因为她彻底的明白,他的家庭不喜欢她,后来她开始慢慢变得患得患失,常常因为一点小事就无缘无故的掉眼泪,跟他闹别扭,一开始一次两次赵平津还哄着她,到后来渐渐也烦了,语气渐渐不好,终于有一天他开会晚了一点,原本答应好要接她下戏的结果迟到了一个多小时,西棠跟他生气不理他,赵平津忍不住冲着她吼了一句,你能不能别那么矫情。

  黄西棠睁着眼望着他,眼底有一汪泪水,她在他面前哭,他终于觉得烦人。

  他们分手前的大概一个月,周老师在他上班的时候来过他们在嘉园的家里,强硬干涉他们的生活,要求黄西棠搬出去,据说黄西棠一开始求过她让他们在一起,但周老师是什么人,最后两人谈崩了,周老师跟她说了什么赵平津不清楚,其实黄西棠根他吵归吵,但就是因为她是长辈,更是他母亲,她一直都默默忍下了周老师给她的难堪,一个字的原话也没有跟他转述过。但他母亲后来回家里跟老爷子说的,黄西棠拍着桌子指着她跟她说这是我家,你给我出去。

  周老师抹着眼泪跟老爷子老太太告状:“这什么女孩儿,舟儿买的房子,她还有脸面儿说是她家!什么家庭就养出什么孩子!这么没有教养的人,倘若要真是给她进了门,那以后还得了!”

  那段时间黄西棠沉不住气,后来想想,他其实更不该也一样沉不住气,吵架时互相说了那么多伤透了心的话。

  他终究没能保护好她。

不是不遗憾的。

赵平津开口说:“要是你家里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跟我说一声。”

  整个北京城里,能得了赵家这位公子哥儿这句话的人,估计不会很多,西棠只客客气气地回了一句:“谢谢您。”

  两个人之间只剩下了沉默。

  赵平津藏在心里良久的那句话,忍了那么多年,终于缓缓说了出来:“当初调查你身世的事情,是我母亲做得不恰当。”

  西棠似乎有些难以置信似的,愣了好一会儿,仿佛才听清楚了,却只是微笑着摇了摇头,她性子其实还是一样,吃软不吃硬,他们两个之间,只要他肯稍微低一点头,她总是会付出更多更多的包容和爱来待他:“我后来一直都没有问过我妈,是因为我自己想明白了,上一辈的事情我管不了,我只知道我妈妈从没离开我,她是一个尽职尽责的好母亲,我没什么可丢人的。只是以前年轻不懂事,对于家庭出身好像我应该很自卑似的,现在不会了。”

  她说得很隐晦,但也很清楚。

  黄西棠会自卑,他以为电影学院的女孩子,每一个都骄傲得像只孔雀,何况是那么才华横溢,充满梦想的黄西棠。

  他当时不明白,黄西棠明明那么可爱那么活泼一姑娘,怎么会突然变得那么的爱耍小性子,又爱哭,特烦人,现在看起来,不过仅仅是因为那段时间特别的没有安全感,赵平津心底也不好受,他当年也许很爱她,但其实并没有付出足够的耐心去了解她。

  赵平津问了一句:“你妈是你亲妈吗?”

  西棠翻个白眼:“我俩长得多像。”

  赵平津说:“那你爸呢?”

  西棠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我妈从来不说。”

  赵平津好心建议:“也许你爸还在呢,要不要找?我帮你找找。”

“好啊,”西棠冲他笑笑:“等我死的那天吧,你帮我找找,也许我那天会想见见他。”

  赵平津心底触动,却忍不住微微皱了皱眉头,他就没见过她性子这么刚烈的女人,除了自讨苦吃,又有什么好处。

  赵平津说:“西棠,我从来没有看不起你。”

  西棠说:“不关你的事,是我的问题。”

  她永远不再提他家庭对她的为难和羞辱,也不再提他们分手时说过那些玉石俱焚的话,仿佛一切都已经是事过境迁的豁达了。

  赵平津忽然问了一句:“那小子还在追你?”

  西棠愣了一下:“谁?”

  赵平津眯起眼:“姓郑那小子,以前在你教室,跟你表白的。”

  西棠想起来近日纷纷扰扰的绯闻,解释了一句:“我们什么事儿也没有。”

  赵平津平静的声音,含着三分的冷意:“以后再来找你,告诉他——永远没他什么事儿。”

  西棠笑了笑。

  那一年她大三,刚刚跟赵平津谈上恋爱,郑攸同在排剧的教室跟她表白,捧出了大束鲜艳的玫瑰花,西棠实在太意外,一时口拙:“唉,郑攸同,你别这样——我有男朋友了。”

  赵平津那一天刚好来接她下课,见到这一幕气都气炸了,直接冲了进去将黄西棠的手拉住了,他话说得客客气气的,脸上却是一脸京痞的坏笑:“唉,这位同学——对不住您,这姑娘我先预定了,没你什么事儿。”

  郑攸同年轻气盛,指着赵平津的鼻子诅咒他们:“西棠,你少跟这种京城子弟玩,我跟你说,他们就爱玩弄女孩子,不会有真心的。”

  赵平津一把推开了他:“唉唉,你骂谁呢?”

  郑攸同一撸袖子冲了上来,两个人眼看要打起来。

  黄西棠硬把他给拽走了。

  没想到郑攸同算命倒挺准。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西棠跟赵平津沿着河边往回走。

  路上见着小地主抱着娃娃从街市那边走回来,身边跟着他新媳妇儿。

  西棠招招手:“小地主!”

  小地主媳妇儿远远就瞧见他们俩,走近了看更是一脸的兴奋加好奇:“姐姐,这是你男朋友吗?”

  西棠介绍赵平津说:“这是我朋友,来我们这儿玩玩。”

  小地主媳妇儿热情招呼:“去了哪儿了,景点门票订了吗,我从我们宾馆合作的旅行社给你们定,便宜点。”

  赵平津答了一句:“昨天刚到,还没有空去呢。”

  那边黄西棠拉住小地主问:“公安局那边查出来没有?”

  小地主将孩子放到了媳妇手上,对着她摇了摇头。

  小地主家最大的那间酒店,前一阵子来了一批警察,从房间里抓出了一个毒贩子,说是酒店有包庇责任,工商局立刻来查封了,勒令他们停业整顿,现在都快两个星期了,案子还没查出个结果。

  小地主媳妇儿一听这事儿也着急了:“是啊,姐姐,你说,我们这明明是冤枉的,可是谁也不听我们的,说不给开业就是不给开业,我可听说了,我们对面街新开的那间酒店,可是的公安局哪个领导的岳父开的,……我们是老招牌了,在我们店住过的客人没一个不说我们的菜烧得好,网上的顾客都冲着我们这这名声来,如今生意没有了,他们全跑到新的那家去了,这可我把我急死了!”

  西棠安慰着说:“兴许再等等。”

  赵平津随意地听着他们闲聊,一边凑过去逗孩子:“几岁了?”

  娃娃流着口水,还不会说话,笑嘻嘻的一巴掌拍在赵平津脸上。

  小地主媳妇儿注意力被孩子吸引了过来,也跟着笑了:“他喜欢你呢,小宝,来,叫哥哥好。“

  赵平津掏出钱夹,取出一叠现钞:“这次来得很临时,也没想着会遇着西棠干弟弟,没给宝宝准备礼物,我身上也没多少钱,这给孩子买点玩具。”

“唉唉——这——这怎么好意思哟——”小地主媳妇儿秉承着中国传统礼仪,赶紧客气地往外推。

  西棠闻声看了过去,那一叠钱不薄不厚,大概有个一两千,她对着宝宝笑:“小宝,拿着吧,谢谢叔叔,叔叔有的是钱。”

  赵平津回头瞪了她一眼。

  西棠抿着嘴乐。

  赵平津将钱塞进她手中:“我从北京来,西棠一向多谢你们照顾。”

  小地主正跟西棠说话呢,一时间话立刻停住了。

  小地主望着西棠,神色完全变了——他有野兽一般的直觉,呜呜地叫了一声:“捏捏?”

  西棠眼神犹豫了一秒。

  只是这一个瞬间的犹豫,小地主已经骤然出手,一拳狠狠地砸在赵平津的脸上。

  赵平津人直觉地一闪,却不小心撞了一下身边的小地主老婆的手臂,小地主老婆直觉地抬手,紧紧护住了怀里的孩子,这边两个人还在客气地推让着那叠钞票顿时飞了出去。

  一大堆红色的钞票洒了一地。

  赵平津被那一拳揍得退了几步,差点没摔在地上。

  小地主又冲了上去,疯蛮地一把拽住了赵平津的手臂,拳头狠狠地砸进他的腹部。

  西棠终于回过神来,冲上去拉住了他的手,大声地叫:“住手,小地主!不是!他不是!”

  小地主红了眼,死死地瞪着赵平津嗷嗷直叫,一个翻身又猛扑上去,嘴里叫嚷着谁也听不清不楚的语言。

  赵平津左右闪躲,又挨了几下。

  他媳妇儿完全懵了,手足无措地站了好一会儿,才要上来劝,娃娃开始大哭起来。

  西棠赶紧的叫了一声:“带孩子回屋子去,我来劝他!”

  赵平津被他掼倒在地上。

  西棠怎么也拉不住发狂的小地主。

  赵平津躺在地上滚了几下,终于忍不住恼怒地叫:“黄西棠,你跟这小结巴说,他要再不住手,我他妈要还手了!”

  小地主扑在他身上一顿乱揍,一直嗷嗷呜呜地叫,说出来的话含混不清:“泥四,泥妈妈说,泥要是四了,她也不活了,医院里要四了,我天天见你姑,是不是他次负你?泥妈妈天天哭……”

  他一身的蛮牛劲儿,西棠拉不动他,眼泪忽然簌簌地往下落,她无法控制地哽咽着抽泣,心里却着急得不得了:“不是,不是。”

  只是一个小小的缺口,那些往事挟持着洪流决堤而来,她突然控制不住了自己的情绪。

  西棠转过头捂着脸抽泣,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淌。

  小地主立刻停住了手,一把推开了赵平津,回头擦西棠脸上的眼泪:“捏捏,别姑,别姑。”

  赵平津躺在地上,头发衣服都乱了,隐形眼镜掉了一只,他视力不均匀,眼前有点模糊,他愣了一下:“他说什么,什么死了?”

  没有人回答他。

  赵平津慢慢地坐起来,看到那个女人蹲在地上,脸埋在膝盖中,痛哭失声,哭得整个人都在抽搐,那个小哑巴蹲在她的身边,一直在呜呜地跟她说话。

  过了很久很久,西棠擦干了泪水,将地上的钱一张一张捡起来,塞到了赵平津的手上:“你回宾馆去吧。”

  三个人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才看到一整条街的人都走出来看着他们,西棠自己的妈妈也走了出来,远远地站在自己家屋子前。

  西棠看清见了她的脸,顿时觉得脊梁一阵发凉,全世界最爱她宠她的妈妈,当时就那样冷漠地望着她,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赵平津在宾馆里住了两天,黄西棠一直没有联络他。

  他从她们家的那条街道经过,不知为何,心里有些莫名的怯意,也不敢再借吃面之名进去找她,只能隔着条街远远看了一会儿,小面馆早上仍然照常在营业,只是再不见黄西棠的人影,他只好又走开了。

  临行回城的那天晚上,他又绕到她家,想着明天接她回去,总归有点正事要说,便走近了一些。

  那间小小的店铺门口关着,已经歇业,赵平津站了一会儿,悄悄走到了门口,探了探头发现门只是掩着的,赵平津正鼓起勇气要敲门,那一瞬间却听到了里面传来的细碎声响。

  声音很微弱,整个屋子是长条形的,一进里房很深,仿佛一截长长的幽暗的火车车厢,不仔细的话门口根本听不见里面的声响,赵平津贴近了门边,心猛地一跳,立刻推门走了进去。

  他隐隐约约似乎听到了——黄西棠的哭声。

  屋子前厅很黑,只有走廊里悬着一盏灯,幽深寂静,他压低了脚步往里面走,心底焦灼,一时顾不了那么多了。

  经过了前厅和厨房,进了一个小小天井,两株石榴树枝叶茂盛,后院里有两间房,其中一间房门开门,从窗户看进去,看得到人影在舞动。

  黄西棠的哭声就是从那里传来的,她哭得很大声,很凄凉,很无助。

  赵平津快步穿过院子,只觉得从未有过的心慌。

  西棠的妈妈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身前的女儿,声音因为愤怒而绝望:“我宁愿你死了!也不要再出去做丢人的事情!”

  西棠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了,只觉得喉咙里哽咽得上气不接下气:“妈妈,我错了。”

  女人的声音尖锐又沙哑,还夹杂着嘶嘶的喘气声,赵平津在院子的另外一边听得不太真切:“我叫你不要再跟这样的人来往,你就是不听我的话!你当年是怎么回来的!你怎么回来的!在这个院子里躺了整整一年!路都走不起!这样的教训还不够你明白吗!我今天宁愿打死你,也好过你再那样的回来!”

  西棠捂住脸尖叫了一声:“妈妈,对不起!”

  赵平津再也顾不得其他,拔起脚步冲过那方小天井,他已经看清了房间里的场景——黄西棠跪在房间里的地上,她妈妈站在床头,用一柄黄色尺子,正狠狠地抽她。

  赵平津那一瞬间只觉一股热血猛地冲进脑颅,脑中嗡地一声作响,一股尖锐的刺痛猝不及防地在心脏之间穿堂而过。

  他跨上台阶时脚下发软,身子狠狠地打晃了一下。

  黄西棠的母亲披头散发,发了狂一般的斥叫:“我跟你说的什么你记住没?我今天宁愿打死你,也不愿你再出去!”

“妈妈!”西棠一张布满泪痕的脸交织着难过和羞愧,人跪在地上挪了两步,一把抱住了她妈妈的腰,尺子狠狠地抽在她的背上,她只呜呜地哭,肝肠寸断,人却一动不动,头埋在那位中年妇人的怀里,抱得更紧。

  赵平津喉咙滚烫,却说不出话,咬了咬牙踉跄两步奔进去,手臂一横挡在了西棠的肩膀上。

  那一尺子啪地一声抽在了他的手臂上。

  屋子里的两个女人挂着满脸的泪,同时抬眼望住了她。

  西棠一个人有半个还心神碎裂,见到他只觉得害怕慌张:“你进来干什么?”

  西棠妈妈望见他骤然闯了进来,反倒没有一丝诧异,眼底的泪水褪去,塌陷的眼眶忽然干涸,脸庞变成了一条结冰的河流。

  她仿佛预料到,迟早有这一面。

  赵平津声音在发抖:“阿姨,您别打她了。”

  西棠妈妈放下了那柄尺子,抬手拢了拢散乱的头发,慢慢地坐在在床沿,微微扬了扬头,神色高傲不可侵犯:“这是我家里的事情。”

  赵平津赶紧道歉:“对不起,我无意冒犯,我是西棠的朋友,您能不能——有话好好说?”

  他慢慢说不出话来了。

  因为黄西棠的母亲正抬起头,缓慢地,缓慢地,将他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一遍,那目光如一束手电似的,从他的额头,到眼角,到每一寸的肌肤,到身体,到手臂,到脚面——那束目光一寸一寸地仔仔细细地探照过他整个人,她母亲眼里的神色,那种刻骨的愤怒,心伤,哀怨,悲慨,激昂,那个面容娟秀却日渐枯老的妇人最终只是浑身颤抖着,紧紧地握住了自己的双手,。

  赵平津感觉到整个背,仿佛在滚水里烫过,又好像在冰霜里浸着,浑身一阵冷一阵热地交替。

  西棠妈妈却慢慢地平静下来,带着一丝认命的绝望,缓缓地开口说话:“既然你进来了,那我就说几句话——西棠虽然从小没有爸爸,可也是我一手带大的孩子,她在我的手掌心上,也是一颗明珠。”

“阿姨,您别这么说,我知道……”赵平津平日里在各种交际场合的练出来的世事练达,此时却一点派不上用场,他觉得有点慌乱,试图缓和一下气氛,话犹豫了几秒,立刻被她妈妈用眼神制止了。

  西棠妈妈声音恢复了平常的声调,神态却显得越来越冷淡:“从小到大她喜欢做的事情,我都支持她,但我对她只有一个要求,就是要做一个诚实正直的人,一个女孩子,若不自尊自爱,不清不白,那只会毁了她的前程,如果她走错了路,那我就得管她。这是我们家里的事情,轮不到外人插手,您请出去吧。”

  黄西棠一句话也不敢说,仍然跪在地上,深埋着头,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一样,簌簌地往下落。

  人却没有任何声音。

  赵平津的脸色本来就不太好,此刻更是一分一分的苍白下去。

  黄西棠垂手放在膝盖上的掌心,被打到红肿,殷红的血丝丝丝缕缕地蔓延。

  清晨的汽车站。

  西棠背着包,手里拎着两个盒子,慢慢着随着人**往外挪。

  长途客运汽车站的门前,她的母亲站在人**中,穿一件黑底暗花的绸布衫,个头矮小,头顶的发,已经现了一些白。

  妈妈一早起来给她做了早餐,切好了卤味放进了食盒,又送她到了车站,临别时西棠又要哭,妈妈一夜之间老了许多,眼底的暗黄特别明显,那双温柔慈爱的眼睛望着西棠,女儿含着泪一步三回头地看她,这个女儿出落得那样的美,脾气却是如此的像她,她出声叫了她:“妹妹。”

  西棠立刻回头奔着妈妈而去,她听到妈妈轻声地道:“对不起,妈妈只是要你明白,这样的道路,绝对不能走,我受过这样的苦,所以绝不会让我的女儿再犯傻。”

  这是她脾气强硬的母亲,忍了一辈子,第一次跟她说起这个家庭的往事,如此含蓄温和,却如此的伤痛刻骨。

  西棠含着眼泪点点头。

  妈妈的看她的眼神,是一种绝望到了尽处的温柔:“这样的苦,会毁了你一辈子的。”

  西棠在车站紧紧地抱住了她。

  去城里的小巴士走走停停,一路揽客,在镇子的分叉路口又停了下来,一个人上车来。

  高个子的英俊瘦削男人,穿黑色衬衣深蓝牛仔裤,从车门处艰难地往车厢里的人**里挤,售票员递给他一个小凳子,大声地吆喝:“往后走,往后走。”

  是赵平津。

  他脸色有点不正常的苍白,车上已经没有有位置,他挤在过道里,那样严重洁癖的人,跟十几个乘客坐在拥挤的过道里,车厢里充斥着各种奇怪的味道,半路开始有人呕吐,有人脱鞋,臭气熏天。

  赵平津上车时,只默默地确认了一眼坐在后排的西棠,没有再说话,只沉默着坐了下去。

  客车在杭州的客运车站停了下来,赵平津上去拿她的背包,西棠摇摇头。

  赵平津看了一眼她的手,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句:“我来拿。”

  西棠只好给了他。

  他低头看了看她,回家几天下巴更尖了,眼睛还是红肿的,一张脸没有化妆,无精打采的,他默默地站在西棠的身侧,手臂略微横了一下隔空放在她的后背,替她挡住了人潮。

  西棠悄悄地望了他一眼,忍不住问了一句:“你没事吧,脸色那么差。”

  声音闷闷的。

  赵平津温和地说了一句:“没事。”

  回上海的动车是商务车厢,灯光舒适,环境整洁,四周一片安安静静,。

  赵平津起身去上了十多分钟的洗手间,回来时候衬衣的袖子都沾了点点的水渍,大概是反复洗了好几遍手,他放下了座椅旁的桌板,打开了工作的手机,戴上他常用的那副黑框眼镜,然后问了西棠一句:“那个小结巴的宾馆,叫什么名字来着?”

  西棠纳闷地道:“你问这干什么?”

  赵平津蹙眉头:“说。”

  西棠说:“福缘酒楼。”

  赵平津不再说话。

  一排车厢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赵平津叫人给她送了热牛奶和面包咖啡,自己却什么也没碰过,一上车就开了电脑开会。

  一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

赵平津事务繁忙,临时空出了两天来她老家,他没空再停留上海,需要直接返京。

  西棠随他去机场。

  贵宾候机厅,赵平津不愿说话,昨夜一个晚上的胸闷和心悸,他这两天也吃不好,方才胃也不太舒服。

  西棠也不多话,只静静地坐着,很快广播里传来登机提示。

 赵平津收起自己的外套,撑住了椅子站起来:“走了,一会司机送你。”

“赵平津。”西棠在他身边,忽然低声叫了他名字。

赵平津低头看她。

  西棠低垂眉眼,声音很轻很轻:“十三爷说,如果我不跟你,我就不用在公司拍戏了,是真的吗?”

赵平津想了想,明白她在打什么主意,淡淡地回了一句:“你觉得呢?”

  声音不轻不重,不带任何情绪迹却令人不寒而栗,西棠很明白他这种语气的意思了。

  西棠咬着唇,勇敢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你结了婚之后,我们就不要见面了。”

  赵平津怔住了几秒,然后慢慢地答了一句:“如果我不愿意呢?”

 西棠又低了头,声音依旧很轻:“我妈会把我打死。”

 赵平津眉头一直微微皱着:“你妈妈常常打你?”

  西棠说:“没有。”

 赵平津犹豫了一下说:“她的精神状态……”

  西棠立刻截住了他的话,低声细语地说:“不关她的事情,是我做错事。”

  她又低着头,长睫毛微微发抖,眼泪滴在裙子上面,染出一个一个圆形的印迹。

  赵平津默默地看着她伶仃的身影,心里一直泛着隐隐钝重的疼痛,很久之前她还小,他跟她在一起两年多,她明明很爱笑,除了跟他吵架,平时从来不哭。

机场的地勤人员走过来,站在不远处恭敬地躬身:“赵先生,您可以登机了,请走贵宾通道。”

  赵平津起身往通道走,西棠偷偷擦了擦眼泪,陪着他站了起来。

  赵平津一路沉默着走到门口,登机廊桥的入口就在眼前,他回了头:“我答应你。”

  西棠恍恍惚惚地抬起头:“什么?”   

赵平津声音很平静,带了点沙哑:“你刚刚说的,我答应你。别难过了。”

  赵平津在飞机上发高烧,他闭着眼睛蜷缩在座位上,恍惚之间仿佛又听到那间屋子里传来的声音,黄西棠细弱的哭声一直在他耳边萦绕,他听得心一阵一阵的绞痛,乘务长将毯子裹在他的身上,飞机升上天空,他身体更加的难受,刚刚在洗手间里吐了一回,却什么也吐出来,胆汁在嘴里发苦,胃也一阵一阵地抽搐着疼,他只能默不作声地忍着,晕眩得眼前都是一片模糊。

  倪凯伦这一天刚好飞北京出公差,飞机平稳之后起身去机舱前面洗手,回来时顺带要了一杯红酒,回来看到对面过道的一个座位不远处,一动不动地守着一个年轻的空乘,她好奇地看了一眼,这才注意到了隔壁的舱位,宽敞的座椅已经被放平,上面有一个躺着的黑色人影,背影看起来有点熟悉。

  倪凯伦端了酒,饶有兴致地站在一旁看了一会儿。

那个年轻的空乘被吩咐守着他,小姑娘固定飞这一趟航班,赵平津是头等舱的常客,她们整个乘务组的空姐都常常见到他,只是除了乘务长才能看到的那一份贵宾名单,谁也不知道客人什么身份背景,只是估摸着是一位英俊得堪比广告模特的商业精英,常常往返京沪两地,人也不难服务,除了吃东西有些挑剔并且常常不吃空餐,但从不会为难空乘,若是当天在机上能看到他,整个机组的姑娘们都高兴上一整天,却没想到却是第一次见着他生病,乘务长嘱咐她不能走近打扰,小姑娘只能在角落里默默地看着,眼看都心疼得都要哭了。

  倪凯伦看了半天,却直接走了过去叫了一声:“喂,赵平津?”

 赵平津模模糊糊地抬起头来,一张脸惨白得跟机舱顶上的灯光一样。

 倪凯伦一看:“哟,赵少爷,这是病了啊。”

 赵平津难受得说不出话,只点了点头。   

倪凯伦笑得分外愉快:“赵少爷,坏事做多了,来报应了吧,您金贵着呢,可得当心点啊。”

  她端着酒杯转身要走。

“倪凯伦——”赵平津出声叫住她。

 倪凯伦闻声回头。

赵平津撑着身体坐了起来,人有些昏昏沉沉的,说出来的话都在飘:“她当年回老家时,发生了什么事儿?”

 倪凯伦笑了笑:“能有什么事儿,把你甩了回家了呗。”

 赵平津知道从她这儿问不到什么,勉强地思考着:“下一部戏,安排她来北京拍。”

  倪凯伦精明的脑中立刻转了八圈:“那不成,合同上写着呢,不去北京。”

  赵平津头痛欲裂,虚弱地喘息着说:“我让沈敏重新跟你谈。”   

倪凯伦看他的样子,忍不住说了一句:“你还是躺会儿吧,高空发病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赵平津再也说不出话来,点点头重新躺了下去,乘务长重新过来,蹲在他的椅子旁边,轻声细语:“赵先生,要不要联络地勤,通知您的医生?”

 赵平津摇摇头。

 乘务长又说:“那给沈秘书打个电话?”

赵平津知道自己身体大约撑不住,勉强地点了点头,再也坚持不住,意识抽离,人慢慢昏睡了过去。

西棠回到上海,去公司试衣服,公司的造型总监ArgonLee推出两排满满的架子,西棠试长裙,短裙,牛仔裤,毛衣,又要配帽子,项链,饰品,发型师过来不断地将她的头发绑起马尾,放下,绑辫子,打散,西棠喜欢挑素净的颜色,一件圆领白衬衣,搭配一件浅蓝牛仔裤,用眼神示意李氩说:“这件过关?”

Argon翘着腿坐在试衣间外一个猩红沙发上,端着咖啡摇摇头。

  西棠只好拿来一顶帽子,又配了一件黄色风衣,掐着腰转过身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Argon终于满意地点点头。

  又一个小时过去之后,人生中第一次觉得穿新衣服是件痛苦的事情,西棠强烈抗议要求收工,Argon同意了,示意助理将搭好的衣服打包,公司化妆师欣妮在镜子前帮她画眉毛:“西爷,全公司都说,你要大红了。”

  西棠笑了:“你也信?”

Argon站起来,一捏兰花指:“有人捧有人气有绯闻,齐活儿了。”

  女明星若是出街穿**,个个看起来像随手一抓就出门的天真率性,鬼知道是不是像她一样事先在镜子前试过了八百遍。

  西棠气喘吁吁地背着大包小包的衣服回到倪凯伦的住所,行程表已经排满,次日就开始了繁忙的工作,首先是参加最近参演的两部剧的宣传活动,这两部剧她都不是主演,但是一露脸,还是引起媒体的高度   郑攸同的绯闻到底还是将她炒出来了。

  倪凯伦安排公司的宣传给她申请了一个带V的社交账号,自注册以来粉丝就一路飙涨。

  西棠自己一次也没用过,公司有宣传专门负责打理艺人的账号,宣传从她这要过几次照片,西棠没什么自拍的大头照,风景照发了一些过去,还有一些剧组同事一起工作的照片。

  郑攸同对西棠告白的那则消息,她的社交账号选了一个西棠的工作日回复了。

  那天西棠出席了《破剑》的庆功会,同样也是一个深夜,黄西棠的认证账号转发了郑攸同的那则消息,配了一行文字:从校服到戏服,从同窗到同事,一起加油哦。

  附带了一个可爱的笑脸。

  这公关文写得暧昧迂回,滴水不漏。

  那一天晚上她的粉丝一夜之间涨了十万。

  那时个人的网络社交媒体刚刚开始盛行,也是一切之初最好的年代,贤能草莽一夜之间纷纷投身奔入江湖,在上面评点江山针砭时弊,娱乐圈的网络营销模式还没有大规模的形成,大部分的戏剧评论都还是真正影剧迷在说话,西棠在横店的几年间拍了不少烂戏,可基本都是没有台词的角色,最新的一部是《剑破》里饰演的小尼姑,这部戏正好在进行前期的宣传准备上档播出,随后这部戏的搜索量立即蹭蹭地往上升,然后有人扒出了最早的《橘子少年》,这也引来了一批真正倾慕她的影迷,这些影迷后来一直跟随了她很多年,西棠偶尔也自己登陆上去,所有评判她演技的回复,她都认认真真都看了一遍。

  公司要给她安排一个助理,倪凯伦自然重新带她,但艺人助理是要打理艺人贴身的生活琐事,还是要看她自己的意思。

  这一天西棠在公司,小宁进来敲门。

  自从上一部戏之后,吴贞贞弃用了她,她这一段时间都只能在公司打杂,日子并不好过。

  过去她们也不过是同事,还常常在一块在剧组吃盒饭,小宁一进来,脸上带着笑,姿态很软:“西棠姐,你带我好不好,我会很努力工作的。”

  小宁此人,除了年轻女孩子有点星梦,其他倒也还好,对演艺圈的工作也熟悉,大家毕竟同事一场,西棠点点头说:“好。”

  当天带了她去录影,小宁端茶送衣十分周到,中途还出去跟她的粉丝聊了一会儿天,当天晚上西棠跟倪凯伦说,“就用她吧。”

  回来上海隔了大概不到一个星期,小地主两口子给她打电话,说家里酒店的事情解决了,公安局他们查清楚了案情,还说小地主一家举报有功,派了两个民警敲锣打鼓地过来颁发了一面锦旗,整个仙居镇都传遍了这个消息,一时间热热闹闹,他们把大门装修了一翻重新开业,还把西棠的剧照挂在了大堂。

  这还招揽了不少客人呢。

  西棠关切地问:“后来你们怎么打点好了关系?”

  小地主媳妇儿纳闷地道:“什么也没打点好,说来也是奇怪,前一天去问见都不愿见我们呢,第二天派出所的人就自己找上门来了。”

  西棠嗯了一声,心慢慢静了下来,她大约也知道是谁了。

  西棠用手机编辑消息:小地主的事情解决了,谢谢你.

  望着手机屏幕犹豫了一会儿,又删了,换成了:谢谢你的帮忙,事情解决了。

  又删掉了,最终只变成了三个字,谢谢你。

  按了发送。

  西棠白日里工作,半夜模糊醒过来,第一件事先摸手机,赵平津依然没有回复。

  也是,赵平津什么人,他一向眼高于顶,办什么事不过一句话吩咐,怎么有空拨冗回复这种无聊小事。

  西棠在黑暗的房间里,望着手机屏幕慢慢地又黑了下去。

倪凯伦带她去酒店签约,公司已经决定,她要接拍那部清末的年代历史大戏,她现在头发刚刚长到了肩膀,公司造型师给她专门配了一种洗发水,让她涂着促进头发生长,然后又请了老师专门教她唱京戏,还要学大宅门第的步态礼仪。

  签完约出来,倪凯伦挽着她的手臂上车,淡淡斜睨了她一眼:“最近没见那人?”

  西棠点点头,回来一直忙,好像都差不多一个月了。

  倪凯伦登车,仿佛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你回来的那天我刚好在飞机上见到他,好像是生病了。”

  西棠迟疑了许久,晚上给沈敏打了个电话。

  沈敏正在公司的会议室里,京创科技公司办公大楼的上面两层高管级别的办公层依旧灯火通明,总工程师和两个副总都还在陪着大老板加班,明天公司要参加一个新建民用机场的航空导航系统工程的竞标,整个公司为这个项目已经前前后后忙了一个多月,加上刚好这段时间李明到了南美出差,赵平津前段时间病了一场,病方好了七八分,就回公司投入了这个竞标的准备工作。

  电话在沙发边上一直响,赵平津不耐烦地示意他去接,沈敏看了一眼屏幕上的来电显示,赶紧接通了:“西棠?”

  赵平津正低头看财务部最终交上来的研发预算,听到顿时愣住了。

  西棠有点不好意思地问:“打扰你,我听凯伦说,他生病了?”

  沈敏迅速望了一眼赵平津,也不敢多话,一整个屋子的公司领导,也不知道要不要出去接,只好往窗边走了几步:“嗯,正在公司加班呢。”

  西棠问:“他没事了吧?”

  沈敏只感觉到身后赵平津的视线一直平平地望过来,他不是没接过赵平津的各种女朋友的电话,甚至连郁家那位有名有份儿的,有时候找不着人,都往他这儿打,他担任赵平津的机要秘书多年,这种事情早已应付自如,赵平津如果不想接,找理由或者不找理由委婉或直白的挡了就是,但如今这位偏偏是黄西棠,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那一段轰轰烈烈的往事却仍历历在目,他不清楚现在的赵平津到底想跟黄西棠走到哪一步,只知道赵平津牵肠挂肚地在乎着这个前女友,病着的时候,手机一遍一遍地看,却从来不会和她主动联系。

  沈敏紧张得声音都绷紧了,又压得极低:“没事了,你要不要跟他说话?”

  那么多人在,总归不敢说他正天天熬着夜呢。

  赵平津推开手边的电脑,站了起来。

  西棠说:“他没事了就好,我不打扰你们了。”

  沈敏赶紧叫:“唉唉,西棠,等会儿——”

  黄西棠把电话挂了。

  赵平津脸色一路沉下去,缓缓地重新坐了下去。

  沈敏见情况不对,赶紧扔了手机,重新坐回了会议桌旁。

  会议室的灯光一直亮到了凌晨两点,一切确认无误准备就绪,赵平津挥挥手,让众人下班。

  秘书和助理进来收拾文件和咖啡茶杯,沈敏跟着他进了办公室,立在桌前等着他的吩咐。

  赵平津脸上浮出一层不正常的苍白,沈敏望了望他的脸色,连续几个晚上都是这样了,一整天的会议和工作下来,脸上白得已经近乎发青,眼底更是布满了血丝。赵平津眸中倦色沉沉,缓缓地开口说:“你下班吧。”

  沈敏不放心地看着他:“我打电话叫司机来送您回去?”

  赵平津拿过桌面的烟盒:“不用,就这么点远,我自己开车吧。”

  沈敏无奈地道:“我没看好你吃饭休息,回头老爷子又该骂我了。”

  赵平津一手夹着烟,一手按了按太阳穴,忍着隐隐约约的头疼:“公司事儿多,这几天你们也一样辛苦,我这孙儿都比不过你,多亏了你常常去老爷子跟前陪他喝喝茶。”

  沈敏的父亲年轻时是老爷子的警卫员,后来十年动荡时期下乡去了青海,后来为了支援国家建设,便一直没返城,落户在当地娶妻生子,后来夫妇俩在工作时车子在青海湖出了车祸,当时沈敏尚在襁褓,送回了北京交由叔叔婶婶抚养,老爷子一直资助沈敏读书,逢年过节也会接来家里,外面人都知道赵平津极为信任这位心腹秘书,却很少人知道他们还有这一层关系,因而沈敏在赵平津跟前,一向能说上点家常话。

  赵平津吸了口烟:“小敏,别老把自己当外人。”

  沈敏笑笑:“老爷子爱护,这是我福气,我不能不知足,您早点回去休息吧。”

  沈敏不再打扰他,点点头离开了。

  外面的会议室大灯逐一熄灭,行政秘书在走廊跟几位高管道再见,脚步声渐渐散去,一整个巨大的办公楼层,很快只余下了一片黑暗中的寂静。

  董事局主席的办公室的还亮着灯。

  赵平津起身走了几步坐到了沙发上,太阳穴一抽一抽的疼,眼前有点昏花,只觉筋疲力倦,明日还有一场硬仗要打,他知道自己必需得回家休息,靠在沙发上躺了会儿,他扶着沙发扶手站了起来。

  电梯下行到地下车库,司机守在电梯口,尽职尽责地走上来:“赵先生?”

  看来沈敏还是打了电话。

  赵平津点点头,司机打开了车门,他坐进后座,车子驶出国贸商务区,建国门外大街和东三环的街道,国贸桥下的城市依旧灯火繁华,他闭着眼歇了会儿,拿出了手机。

  黄西棠快一个月前发给他的消息,只有三个字,谢谢你。

  他从上海回来的那一个多星期里,在病房里昏天暗地的睡,有力气拿到手机,已经是收到她消息一个多星期后了。

  他渴念听听她的声音,尤其在特别疲倦的时候,她仿佛是深入骨髓的毒,瓦解他强硬的意志力,令他整个人脆弱到不堪一击,他只能躲着她,可是又那么地想她,想到自己心底都发慌,越是这样,他越知道自己不应该,他跟黄西棠,掐着分秒过日子,早已经是注定要分离的人

首都国际机场航站楼。

  一个班机的旅客在出站口四散,小宁取了行李车,西棠帮忙着,两个人把几个巨大的箱子搬上推车,一前一后往出口处走去,迎面倪凯伦买了咖啡回来,一人递了一杯,然后对小宁说:“先出去看看。”

  小宁奉旨出去打探军情,很快回来报:“外面有粉丝接机。”

  倪凯伦说:“人不多吧?”

  小宁说:“昨晚通知了粉丝会,来了十多个吧。”

  倪凯伦点点头:“那走旅客通道出吧。”

  末了又瞪一眼黄西棠:“笑,记得亲切一点。”

  西棠戴上墨镜,排场做足,助理推着行李车,经纪人跟在身后,走出机场的出口。

  一行人在出口处一露面,除了明星不会有正常人大白天在机场戴个墨镜,粉丝自带的搜索系统迅速看见了西棠,尖叫立刻涌起:“黄西棠!”

“西爷!你好美!”

  西棠放慢了脚步,接过一个小男生奋力递过来的大棒花束,笑着朝他们挥手示意。

  这时忽然不知道从哪儿呼啦啦地凑过来一帮年轻的妹妹,举着郑攸同的牌子跟着哇哇乱叫,一个瞬间女明星与小众粉丝的温馨互动骤然变成了场面混乱的大牌驾到,噪声大到引得四周旅客纷纷张望,正当一派混乱之中,人**里传出了一个女声直拔云霄的尖叫:“黄**!请帮忙照顾好同哥!”

  整个大厅哄地一声笑,西棠也差点没跟着噗地一声笑出来。

  郑攸同同志早去了香港,此时此刻估计陪着糖心妈咪在世界哪个赌场里一掷千金呢。

  小宁在挡在她的身前,带着亲切笑容不断地说话:“不好意思喔,小心点,请注意安全喔——”

  倪凯伦挽住她的手走向车道旁的商务车,一大批的粉丝跟在他们身后追逐,这位圈内的王牌经纪人面色平静如湖,经她的手带红的一个又一个的艺人,她等这一天,已经等得太久。

  车门关上,隔绝了所有的吵闹,倪凯伦看了一眼西棠,所有的话到嘴边,只变成了轻轻一句:“宝贝,一切开始了。”

  西棠没有答她的话,那一瞬间,她的眼光飘向窗外,隔着茶色的玻璃窗,看到了遥远的天际外,傍晚最后一抹灰色的晚霞。

  二十六岁那年的深秋,隔了整整五年,西棠重新抵达北京开始工作,带了一名助理,正式进入《最后的格格》剧组。

  从后来她整个的演艺发展的道路来看,这几乎可算是她人生中最重要的一部戏,在那一年的十月六日在北京正式开机。

  表演。

  西棠几乎是用全部的生命热爱这件事情。

  一辈子都在流浪的一个又一个杂乱的化妆间,色彩缤纷的粉盒胭脂四处散落,临面一方巨大的镜子,西棠坐在椅子上,看着化妆师的一双巧手,细细地在她的脸上操弄,拍打,涂抹,描画,粉白,淡红,湖蓝,黑发如云,挽成高髻,西棠看到镜子里的脸,正在慢慢地改变,渐渐把她的灵魂带进另外一个人的躯体里,从进电影学院表演系的第一天,她经过的剧组和舞台不计其数,每一次当她穿过混乱的后场,走过那一条半明半灭的通道,站在舞台幕布后黑色的那一方小小的候场地,她都会微微闭上眼,摒弃了身遭的喧哗,四周变成了一片黑暗的寂静,她缓缓地呼吸,吐纳,凝神,逐渐忘记自己,进入了另外一个人的世界。

  在那一个瞬间,眼前有山岳月影,有剑雨江湖,她听到自己内心的声音,如大海最深处的呼啸。

  西棠缓缓地睁开眼,现场导演在耳麦里倒数计时,耳边重新传来舞台配乐,或片场场记打板,清脆地喊一声action,她提裙转身,一个亮相,对上了搭戏的演员的眼神,瞳孔之中瞬间灯光炽烈,观众的掌声如云一般地涌过来。

  金家的大格格金舜锦,秀丽长眉,高额凤目,韶秀哀婉,孤高清冷。

  她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表演开始了。

  这是她一生之中,最爱的一件事,为了能够做自己热爱的事情,吃多少苦,她都觉得是幸福的。

  《最后的格格》改编自叶广岑的小说,西棠大学时候就看过叶先生的书,很是喜欢,编剧是业内的大手,导演是曾导过《背影》和《大唐盛世》的著名导演冯甘肃,西棠在进组拍定妆照的第一天,在化妆间试衣服的时候,遇到了美术指导张弘颇先生。

  谈笑之间都是鸿儒大师。

  她隐隐知道,人生不一样了。

  剧组的主摄影棚搭建在怀柔影视城,还将会在城区醇亲王府花园和北京郊区取景拍摄,正式开机的那天,整个剧组齐聚在院子里烧香拜神,突然间前来采访的记者纷纷骚动,西棠站在导演身后,仿佛突然看到一片亮光,定睛一看人**当中是一位大帅哥,穿灰色阿玛尼风衣,助理和经纪人拥簇着,分花拂柳迎面而来。

  印南先跟导演握手,然后转头面对西棠,露出了浅浅笑意,伸出手臂喊道:“西爷,别来无恙乎?”

  西棠走上一步,微微仰头微笑着,印南伸出手臂,俯下身拥抱住了她,西棠笑着轻轻地贴了贴他的肩膀:“南哥。"

  两人身后媒体相机咔擦声响成一片。

  印南以前是星艺娱乐的当红男星,后来因为工作重心往北京转移,后来跳槽去了风华公司,西棠在公司里跟他工作过,娱乐圈待了那么多年了,男明星来来回回如走马灯的换,印南的资质仍然是她见过的最好的,他身材高大高挑,长了一张几乎是完美无缺的俊脸,顾盼之间天生就有一股风流倜傥的神态,用倪凯伦的话说,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印南早期演的多是武侠古装剧,后来转型演电影,暌违几年后重新接了这一部电视剧,他喜爱读史论道,西棠以前在横店的公司剧组里偶尔跟他喝茶。

  她从未敢想过会有那么快的一天,她会跟印南搭戏,他演她的丈夫,剧中的北平警署总长的公子宋家驷。

  印南在中午休息的时笑着问她:“什么时候再帮阿渊填首好词?”

  印南的女朋友林渊虹,是一位台湾的流行音乐知名制作人,写的情歌及其哀婉动人,曾给圈内几名天后都做过专辑,整形等待恢复的那一段最难熬的时期,西棠人在上海,却没有任何的正式工作,当时印南在公司认识了她,两个人聊得来,西棠于是用林渊虹的曲子,填过几首歌词,未料到一介新人入行,竟然首首大红,还荣获过年度金曲。

  西棠不好意思笑笑:“没有再写了。”

  印南有点惋惜:“西棠,唉,阿渊赞你你有天分。”

赵平津下班回家。

  屋子里灯光亮着,客厅已经被收拾过,地板整洁光亮,厨房隐隐传来粥的香气,却不见人影,赵平津四处望了一圈,原来米色沙发上睡着一个小小人影。

  那一刻心里忽然觉得很安宁。

  连每日下班时必定带着的隐隐头痛,都减轻了许多。

  他往内走了几步,这才看清黄西棠正脸朝内睡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地伏在一个抱枕上,背部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像只原始的小动物。

  她的头发什么时候又变长了,如丝缎般的黑发散在枕上,好像上一次见她,还是一个可怜兮兮的小光头,他们之间,时间仿佛消逝得特别快,就好像她当年离开他,不知如何,一眨眼竟已是五年。

  赵平津轻轻地搁下了车钥匙,只是微不可闻的一声细微声,立刻惊醒了她。

“你回来了?”西棠从沙发上坐了起来,擦了擦眼睛,然后抬手将散落的头发拨到了耳后,露出容颜姣好的脸庞轮廓。

  赵平津呆住了,甚至都忘了答她的话,真的是太少见她了,怎么会那一霎,觉得她美到了极点。

  西棠浑然不觉,鼻子嗅了嗅,赶紧站了起来:“粥要糊了。”

  两个人在餐厅吃晚饭。

  西棠平时住剧组安排的酒店,赵平津平日里工作也繁忙,一般也不会特别为难她,允许她偶尔有休息时间,才过这边来,这套房子是公司搬到中央商务区之后他为了上班方便才购入的,他们当初住过的两处房子,一处被赵平津卖掉了,一处被黄西棠卖掉了,互相都做得决绝,那么轻易的,就抹去了一切痕迹。

  仿佛一切不曾发生过。

  吃完晚饭,方朗佲打“怎么不接电话?我打去你办公室,小敏说你下班了?”

  赵平津正翘着腿坐在沙发上,看着黄西棠在茶几边上切水果,拿着电话起身走开了几步:“刚刚开车呢,没注意。”

  方朗佲是了解他的,关切问了一句:“这么早下班,身体不舒服?”

  赵平津笑了一下:“你就盼不得我点儿好?”

  方朗佲一听这口气,想也知道没事儿:“那出来喝一杯?”

  赵平津迟疑了一秒。

  方朗佲在那边继续说:“有女孩子一起带出来,青青她们也在,一会儿晚点去跳舞。”

  赵平津挂了电话,转头问黄西棠:“要不要出去,跟老二他们?”

  西棠蹲在茶几边上,动作停顿了一下,仰起脸犹豫着答了一句,:“我可以不出吗?”

  赵平津听了她的话,脸上平静,也看不出什么情绪:“那我出去一会儿,你在家里吧。”

  他开车去了长安街上的娱乐会所,金色的旋转大门,红色的墙壁闪着光,烟雾缭绕纸醉金迷的风月之地,一进大厅,音浪滚烫,灯光迷离,升降舞台上正落下性感的水蛇女郎,经理早已经等在门口,恭恭敬敬地朝他鞠躬:“赵先生,晚上好。”

  赵平津矜持地微微颔首,经理躬着身给他领路,赵平津走进去,遥遥地看到高积毅在最前面的贵宾卡座上冲他招手。

  这是他熟悉的夜生活,街市如昼,流光溢彩,他年轻时候爱玩儿,那时候黄西棠也还小,年轻人的精力无穷无尽,他白天上班,晚上基本上都是跟这**发小儿厮混,西棠是他女朋友,一个小尾巴似的跟着他,她跟他的一大帮子朋友关系都不错,陆晓江就一直都赞美她人很不错,那时候他们爱得如胶似漆,黄西棠待他柔情蜜意洗手羹汤,他们有过一段很是快活的日子,只是后来才发现,夜夜笙歌,也只不过是黄粱一梦。

  最后他们彻底撕破脸皮的时候,也是在这样醉生梦死的场所,在长安俱乐部的他那间长期包房,那天晚上他喝了酒,人也没精神,但在牌桌上却一直赢钱,一直赢一直赢,越赢心情越差,脸色一路的沉下去,高积毅那晚坐他的对家,估计也看出来了,他赢下最后一把杠上花翻了数倍,高积毅哗啦地一推牌说不干了,大家纷纷附和吵吵嚷嚷——就是在那时候,黄西棠闯了进来。

  当时该在的人一个没落,她就那样当着众人的面羞辱他,将他的自尊碾碎践踏到了脚底,赵平津简直活生生地被她气到发了狂,直接掏出了枪,他真的是动了杀念,不知最后一刻理智回笼还是终究舍不得,手偏了道儿,方朗佲用手帕按住她汩汩流血的伤口,一**人手忙脚乱地将她抬了出去。那一晚之后他立刻出国,在美国散了几个月的心,回来之后,一切归于平静,陆晓江更有一年多消失在他眼前,从此再没有人,在他面前提过黄西棠着三个字。

  这么多年过去了,没想到再见到她时,他还是发了疯,又搅在了一起。

  他若是再带着黄西棠出去,只怕他就会成为所有人笑话。

  赵平津坐下去,方朗佲拍了拍他的肩膀,陆晓江也在,对面座位上还有两个熟脸,从小几个大院里来回打过几架的如今也是京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赵平津打了声招呼,几轮酒精下肚,就着劲歌热舞,大家渐渐放松,笑容放大,高积毅搂着的一个嫩模发出一阵阵的娇吟浪笑,青青靠在方朗佲的怀中喝酒,陆晓江的身边,也陪着一个浓妆的长发女孩子。

  赵平津觉得没劲儿。

  高积毅用眼神瞥了瞥,沙发里的一个女孩子慢慢地挪到了赵平津身边:“哥哥,我陪你喝酒好不好?”

  陌生的身体上带着的香水味熏得他一阵反胃,还未等她靠近,他目光横横扫过一眼,阴寒冰冷的,那女孩立刻吓得停住了动作。

  几杯酒下肚,赵平津要走。

  高积毅惊讶地道:“这么快,你什么意思?”

  赵平津径自拿包。

  高积毅跟在他身后嚷嚷:“唉,舟子,家里又没媳妇儿,你回去干嘛?”

  赵平津冲他摆摆手,也没有发脾气,没说话走了。

  高积毅喝了口酒,纳闷地问方朗佲:“瞧那样儿,好像家里有蛋等着他回去孵似的,老二,他最近好像心情挺好。有什么事儿了?”赵平津下班回家。

  屋子里灯光亮着,客厅已经被收拾过,地板整洁光亮,厨房隐隐传来粥的香气,却不见人影,赵平津四处望了一圈,原来米色沙发上睡着一个小小人影。

  那一刻心里忽然觉得很安宁。

  连每日下班时必定带着的隐隐头痛,都减轻了许多。

  他往内走了几步,这才看清黄西棠正脸朝内睡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地伏在一个抱枕上,背部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像只原始的小动物。

  她的头发什么时候又变长了,如丝缎般的黑发散在枕上,好像上一次见她,还是一个可怜兮兮的小光头,他们之间,时间仿佛消逝得特别快,就好像她当年离开他,不知如何,一眨眼竟已是五年。

  赵平津轻轻地搁下了车钥匙,只是微不可闻的一声细微声,立刻惊醒了她。

“你回来了?”西棠从沙发上坐了起来,擦了擦眼睛,然后抬手将散落的头发拨到了耳后,露出容颜姣好的脸庞轮廓。

  赵平津呆住了,甚至都忘了答她的话,真的是太少见她了,怎么会那一霎,觉得她美到了极点。

  西棠浑然不觉,鼻子嗅了嗅,赶紧站了起来:“粥要糊了。”

  两个人在餐厅吃晚饭。

  西棠平时住剧组安排的酒店,赵平津平日里工作也繁忙,一般也不会特别为难她,允许她偶尔有休息时间,才过这边来,这套房子是公司搬到中央商务区之后他为了上班方便才购入的,他们当初住过的两处房子,一处被赵平津卖掉了,一处被黄西棠卖掉了,互相都做得决绝,那么轻易的,就抹去了一切痕迹。

  仿佛一切不曾发生过。

  吃完晚饭,方朗佲打“怎么不接电话?我打去你办公室,小敏说你下班了?”

  赵平津正翘着腿坐在沙发上,看着黄西棠在茶几边上切水果,拿着电话起身走开了几步:“刚刚开车呢,没注意。”

  方朗佲是了解他的,关切问了一句:“这么早下班,身体不舒服?”

  赵平津笑了一下:“你就盼不得我点儿好?”

  方朗佲一听这口气,想也知道没事儿:“那出来喝一杯?”

  赵平津迟疑了一秒。

  方朗佲在那边继续说:“有女孩子一起带出来,青青她们也在,一会儿晚点去跳舞。”

  赵平津挂了电话,转头问黄西棠:“要不要出去,跟老二他们?”

  西棠蹲在茶几边上,动作停顿了一下,仰起脸犹豫着答了一句,:“我可以不出吗?”

  赵平津听了她的话,脸上平静,也看不出什么情绪:“那我出去一会儿,你在家里吧。”

  他开车去了长安街上的娱乐会所,金色的旋转大门,红色的墙壁闪着光,烟雾缭绕纸醉金迷的风月之地,一进大厅,音浪滚烫,灯光迷离,升降舞台上正落下性感的水蛇女郎,经理早已经等在门口,恭恭敬敬地朝他鞠躬:“赵先生,晚上好。”

  赵平津矜持地微微颔首,经理躬着身给他领路,赵平津走进去,遥遥地看到高积毅在最前面的贵宾卡座上冲他招手。

  这是他熟悉的夜生活,街市如昼,流光溢彩,他年轻时候爱玩儿,那时候黄西棠也还小,年轻人的精力无穷无尽,他白天上班,晚上基本上都是跟这**发小儿厮混,西棠是他女朋友,一个小尾巴似的跟着他,她跟他的一大帮子朋友关系都不错,陆晓江就一直都赞美她人很不错,那时候他们爱得如胶似漆,黄西棠待他柔情蜜意洗手羹汤,他们有过一段很是快活的日子,只是后来才发现,夜夜笙歌,也只不过是黄粱一梦。

  最后他们彻底撕破脸皮的时候,也是在这样醉生梦死的场所,在长安俱乐部的他那间长期包房,那天晚上他喝了酒,人也没精神,但在牌桌上却一直赢钱,一直赢一直赢,越赢心情越差,脸色一路的沉下去,高积毅那晚坐他的对家,估计也看出来了,他赢下最后一把杠上花翻了数倍,高积毅哗啦地一推牌说不干了,大家纷纷附和吵吵嚷嚷——就是在那时候,黄西棠闯了进来。

  当时该在的人一个没落,她就那样当着众人的面羞辱他,将他的自尊碾碎践踏到了脚底,赵平津简直活生生地被她气到发了狂,直接掏出了枪,他真的是动了杀念,不知最后一刻理智回笼还是终究舍不得,手偏了道儿,方朗佲用手帕按住她汩汩流血的伤口,一**人手忙脚乱地将她抬了出去。那一晚之后他立刻出国,在美国散了几个月的心,回来之后,一切归于平静,陆晓江更有一年多消失在他眼前,从此再没有人,在他面前提过黄西棠着三个字。

  这么多年过去了,没想到再见到她时,他还是发了疯,又搅在了一起。

  他若是再带着黄西棠出去,只怕他就会成为所有人笑话。

  赵平津坐下去,方朗佲拍了拍他的肩膀,陆晓江也在,对面座位上还有两个熟脸,从小几个大院里来回打过几架的如今也是京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赵平津打了声招呼,几轮酒精下肚,就着劲歌热舞,大家渐渐放松,笑容放大,高积毅搂着的一个嫩模发出一阵阵的娇吟浪笑,青青靠在方朗佲的怀中喝酒,陆晓江的身边,也陪着一个浓妆的长发女孩子。

  赵平津觉得没劲儿。

  高积毅用眼神瞥了瞥,沙发里的一个女孩子慢慢地挪到了赵平津身边:“哥哥,我陪你喝酒好不好?”

  陌生的身体上带着的香水味熏得他一阵反胃,还未等她靠近,他目光横横扫过一眼,阴寒冰冷的,那女孩立刻吓得停住了动作。

  几杯酒下肚,赵平津要走。

  高积毅惊讶地道:“这么快,你什么意思?”

  赵平津径自拿包。

  高积毅跟在他身后嚷嚷:“唉,舟子,家里又没媳妇儿,你回去干嘛?”

  赵平津冲他摆摆手,也没有发脾气,没说话走了。

  高积毅喝了口酒,纳闷地问方朗佲:“瞧那样儿,好像家里有蛋等着他回去孵似的,老二,他最近好像心情挺好。有什么事儿了?”

穿过一楼酒店古典园林式的酒店大堂,进入中央主楼的专属电梯,几秒后电梯叮地一声到达52层,赵平津跨出电梯,朝家门走去,一想到家里灯光亮着,有个田螺姑娘在屋里,这个感觉令他脚步都轻松了些许。

  他扭开门,走进客厅。

  黄西棠洗了头发,披着头发赤着脚正站在浴室的洗衣机旁,客厅里的电视开着,放的是中央电视台的音乐频道。

  已经是十一月份,夜晚的温度有些凉。

  赵平津站在客厅里:“进来,把鞋子穿上。”

  西棠从浴室里探出头来:“我忘记带拖鞋来了。”

  赵平津俯身从鞋柜给她找鞋子:“你不会自己找找?”

  西棠进来穿鞋子:“不好玩么,这么早回了?”

  赵平津没好气地答:“这是我家,你巴不得我不回来?”

  西棠吐了吐舌头,缩进浴室里去了。

  赵平津心情终于恢复愉悦,脱了外套坐到了沙发上。

  西棠从阳台晾了衣服回来,拉好了窗帘,看到赵平津坐在沙发上,穿一件灰色的细条纹衬衣,身体放松地倚在沙发靠背上,右手搁在沙发扶手上,修长如玉的手指微微弯曲,正在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拍子,电视荧幕上播放着音乐会,一个女高音歌唱家圆润磅礴的声音在唱:“风烟滚滚唱英雄,四面青山侧耳听,侧耳听——”

  那一刻他的脸神色平静,带着点儿轻松的愉悦。

  西棠悄悄地看那张脸,皮肤白皙,瘦削俊美,鼻梁笔直,从侧面偷偷看他,下颔的线条冷硬如寒铁,放松下来时整个脸庞如玉般的光泽却又将他的神色柔化了几分,他整个人带着的一种濯濯尊贵的傲气,那是再好的涵养和修养都掩盖不住的傲气。

  西棠心底浮起悲哀,不知道为什么,这辈子就只能是这样了,无论多少睁着眼看过寒夜漫漫血光泼天,终究抵挡不过百看不腻的这张脸。

  赵平津回头找她。

  西棠赶紧别过目光,若无其事地走了过去,盘着腿坐在沙发上,自己这些年年岁渐长,慢慢开始变得柔软宽容,西棠也是后来才慢慢懂得他,慢慢地开始地觉得人难得有份赤子之心,赵平津是红色革命的后代,即便后来上过国外最好的大学,待过国外最好的城市,他偏偏就一直觉得祖国最好,爱吃的食物永远是中餐,喜欢的城市永远是北京,她知道这些歌曲,赵平津也知道这些歌曲,但两个人不同的是,西棠是在电视机和课堂上接受了国家的洗礼和培养,而赵平津是从孩提时代始是在大院文化和祖辈教导之中耳濡目染,西棠学会了理解和尊重他,那是他童年的记忆,更是他家庭引以为傲的烙印。

  以前西棠不是这么觉得的,她小时候喜欢港台流行音乐,读中学时同桌借给了她一盒《回来》的卡带,她因为那盒绿色封面的卡带从此喜欢上了张信哲,后来读大学时候喜欢西洋流行乐,赵平津自己偶尔也听摇滚,送给她音乐会的门票,也陪她去过一两次,但最后对她的品味都只会撇着嘴评论一句,靡靡之音。西棠因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自卑和自尊,对他那个阶层带着一种天然的反叛精神,她一直喜爱读书,大学时候自认颇通民国史,动辄评述两党功过是非,认为赵平津既得利益便分不清历史清白,印象最深的那一次,本来两个人高高兴兴去看那场一秒出现一个大明星的超级大电影,结果出来后两个人在深夜的影院外就剧情历史争论不休,怎奈赵平津嘴皮子太好,逻辑清晰旁征博引头头是道,那天他也真就是中了邪了就硬要跟西棠理论起来,西棠气得鼻子都歪了说他臭不要脸故意歪曲历史真相,后来说着说着说不过他,撒腿愤怒地跑了半条街,赵平津把人惹恼了,只好无奈去追她,两个人吵架吵到把在路边买的鸡蛋灌饼都摔了。

  如今多年之后,她早已绝口不谈政治,也不再评述任何历史,在一个北京的清凉秋夜,看着她深爱过的男人已过了而立之年,打着拍子在沙发上听红

歌,内心只剩下了一片荒凉的平静。

  赵平津望了她一眼:“挺多年不住北京了,当心一下气候。”

  西棠点点头:“嗯,挺干燥的。”

  赵平津一整天工作下来,人明显的疲倦,声音也低了几分:“空气不好,早晚少出去。”

  转眼看到他仰着头靠在沙发上,抬手轻轻地按眉心。

  西棠起身:“喝了酒回来?我给你热杯牛奶吧。”

  赵平津洗了澡出来,一杯热牛奶放在茶几上,他喝了半杯,向书房走去。

  西棠正在房间里收拾衣服,看到他经过说:“早点睡吧。”

  有人督促,生活比较有规律。

  赵平津转身,把牛奶喝完了,进房间睡了。

  赵平津一觉睡得极好,早晨起来,阳光明媚,透过丝丝缕缕的雾色,一个人影在阳台上打电话。

  黄西棠站在晨雾中,穿了一件松身的长袖白裙子,双手撑在阳台上,风吹起她的头发和衣服,她声音低低的,风一吹就飘散在了空中:“妈咪,我没话可说啊。”

  这套房子有一个整个北京城最昂贵的阳台,俯瞰一整条长安南街,赵平津一次没出去过。

  黄西棠的声音高高低低地传来:“我满腔都是心酸苦楚,能忍着不出声就不错了,我都多少岁了,你还要我上去扮纯情小女孩儿?”

  倪凯伦正赶早班机出差,睡眠不足脾气暴躁:“谁要听你半生苦楚,亲切一点跟粉丝互动,公司给你的形象定位是甜蜜可亲。”

  西棠嘲笑了一句:“唉,这么不新鲜啊,横店从马山前排到八一村都是这种类型。”

  倪凯伦的怒气透过话筒都要传过来:“你少给我挤兑人,已经不由你任性了,事关重大,一般情况下你自己做主,涉及到公司利益写好给我审核再发,要正面,要积极,要有趣,分享一些拍戏的感受之类的。”

  西棠低声地笑了一下:“粉丝们不要太天真,在戏中爱的死去活来的人,可能在现实中下了戏连句话都没说过。”

  倪凯伦深深吸气,不跟她计较:“别胡闹。”

  西棠差点没笑出声来:“唉,最真实的感受,还不许写?”

  倪凯伦转念又想起来:“郑攸同都回复了你几次了,你从来不搭理人家,人家粉丝都有意见了。”

  西棠沉默了一下:“我跟他老同学了,不在乎这些浮在表面上的话。”

  倪凯伦叮嘱:“那你就回复一些能在表面的话。”

  西棠翻了个白眼:“那我说了让宣传回,谁知道?”

  倪凯伦忍了一个早上,终于恶狠狠地大叫了一声:“反了天了!”

  成功斗倒倪凯伦,西棠忍不住哈哈大笑:“咦,我刚刚就发现了,你普通话何时变这么好了?”

  换了只手拿电话,转了一个身,眼角看到一个人影站在窗户后。

  赵平津站在客厅,离窗户三尺远,头发乱塌塌的,穿了一件黑色的绒衫,他常年都是那般瘦,站在落地窗外望着她,如一道沉默的影子,目光里有她读不懂的千山万壑。

  她神情微微一愣,笑容褪去:“好了,挂了,赵大爷起来了。”

  倪凯伦继续大吼:“我说的你记住了没有!”

  西棠轻轻地说了一句:“拜拜,亲爱的。”

  赵平津看着一大早展颜微笑的脸在他面前慢慢地变成了宁静,他伸手扒了扒头发,低沉清冷嗓音带着浓重鼻音:“进来,赵大爷饿了,煮早餐。”

  西棠掀开电饭锅,给赵平津盛粥,西棠早上吃全麦面包和低脂牛奶,加一点点蔬菜沙拉。

  赵平津慢条斯理地喝粥:“一大早跟谁讲电话?”

  西棠一边剥鸡蛋一边答:“倪凯伦,骂我不更新微博。

  赵平津抬眼看看她:“你还有微博?”

  西棠自己吃饱了,将一个白嫩嫩的鸡蛋推到赵平津的面前:“工作需要。”

  赵平津不爱吃水煮蛋,看了只直皱眉头。

  西棠看着他说:“吃了它,粥别喝太饱,当心胃疼。”

  赵平津只好拿起那只鸡蛋。

  西棠进厨房拿出了一个保温杯:“二十分钟后喝一杯蔬菜水果汁,温的。”

  赵平津笑了笑:“行啊,越来越贤惠啊。”

  西棠笑得比他更客气:“不敢怠慢,您一个月花三十万呢。”

  赵平津脸上的笑容一瞬间不见了:“是挺贵的。”

  西棠没再搭话,走出了厨房。

  吃完早餐,赵平津出来问:“要不要出去?”

  西棠说:“去哪儿?”

  赵平津想了想说:“周末,出去转转?”

  西棠问:“你想出去吗?”

  赵平津诚实地答:“我周末一般加班,不加班就睡觉。”

  想是平时工作太累。

  西棠第一次演女主角,戏份重格外的重,每天深夜回到酒店洗了澡躺在床上都是看着看着剧本就睡着了,难得有一天有空闲,她狠了狠心:“那我先背剧本。”

  赵平津也不勉强:“随你。”

  九点钟赵平津手机准时响起来,听他接电话是他姥姥,问他吃了早餐没有,又昨天为何不回家吃晚饭,原来是母亲不在家去了外地,又问他为何不去祖父母处,担心他在工作太忙没照顾好自己身体……

  西棠在客厅,听到他坐在饭厅,一句一句地应答外祖母,非常的有耐心。

  他是一个一直被长辈的爱盛容包围着长大的孩子,哪怕已经过了三十岁,依旧是赵周两家最宝贵的孩子,从小到大都被宠溺到坏掉的男人,人生的一切都是顺意的,西棠最初认识他的时候,赵平津年轻,更是骄纵狷狂,嚣张跋扈的性子。

  西棠知道,他的家庭和出身,是一条她永远无法跨越的鸿沟。

  赵平津走了出来,看到她坐在地板上,对着剧本发呆。

“怎么了?”

  西棠抬头微微笑了一下,笑容有点软弱,她埋头专心背剧本。

  赵平津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拿起她搁在茶几上的手机,东按西按拍了几张照片。

  西棠正专注地盘着腿坐在地板上背剧本,完全没有发觉。

  赵平津听她念念叨叨的,忍不住出声纠正她:“那老北京话念:迎帘儿好。”

“迎帘好儿。”

“迎帘儿好。”

“你别管我!”

  赵平津笑得开怀。

  西棠瞪着他翻了个白眼,继续背。

  赵平津坐在沙发上,茶几上搁着西棠随身携带化妆包,赵平津翻开来,里面东西零零碎碎一大堆,赵平津一样一样摊出来看,眉饼,腮红,眼影,睫毛液,保湿喷雾……赵平津看得饶有兴致,西棠也不理会他,女人的东西,还看得那么兴致勃勃,脑筋有毛病。

  一个小时过后,西棠起身收拾东西,一看,傻眼。

  赵平津将她化妆品的所有瓶瓶罐罐,甚至连一只眼线笔都不放过,通通、全部——都用记号笔在上面画了一只猪。

  一只小眼睛,圆鼻孔,胖滚滚的——猪。

这个无聊幼稚的人!

中午吃饭的时候。

  西棠手机叮地一声传来消息,是倪凯伦:照片不错,赵同志拍的?。

  西棠不解:什么照片?

  倪凯伦又回了一条:你的微博。

  西棠登陆去看。

  她自己的账号今早上贴了一张照片,她坐在棕色的地板上,手里捏着一叠厚厚的剧本正埋头苦读,清晨的阳光透过落地窗洒进来,洒在她的白色衣服上,光线柔和,肤如凝脂,她的脸很专注,有一种沉静动人的美。

  照片就附了一行简单的字,早上起来背剧本。

  西棠望了一眼坐在对面的赵平津,罪魁祸首正悠然自得地切牛排:“你别瞎倒腾我微博。”

  赵平津将一份切好的牛排推给她,好心好意地问:“美不美?”

  西棠可不害臊:“美。”

  赵平津抬眼漫不经心地望了她一眼,嘴角一抹笑:“也是,花那么大力气整的,能不美?”

  西棠撇撇嘴:“关你什么事儿?”

  赵平津凝望她的脸,仿佛看到了时空的某个空虚之地:“谁告诉你要去整容的?”

  西棠挺直脊梁答:“我自己。”

  赵平津闲闲地答:“这种馊主意,倪凯伦绝对不会错过吧。”

  西棠顿时无言,这倒不能否认。

  赵平津忽然问:“为什么一直不肯再来北京?”

“现在不是来了么?”西棠若无其事浇黑椒汁。

“我可是花了大价钱的。”

“倪凯伦从你这骗了多少钱?”

“你不用管。”

“你财务都是交由她打理?”

  西棠只好默认,她哪有什么财务,欠了公司一屁股债。

  赵平津又问:“她值得信任?”

  西棠认真地点了点头:“性命可托。”

  赵平津半路忽然杀出一句:“她是不是同性恋?”

  西棠愣了一下,简截了当:“不是。”

  赵平津状若不经意地问了一句:“你当时离开北京,是不是有人欺负你?”

  看来他还是听到了早上她跟倪凯伦讲的电话。

  西棠神色未改,淡淡地笑了笑:“除了你,还有谁欺负我?”

  赵平津神色莫测,人倒很平静:“我想也是。”

  午餐吃到一半,李明打电话过来,公司有份合同临时要审。

  赵平津不耐烦地道:“你能不能别大周末的找我?”

  李明振振有词:“是你的公司还是我的公司?赚钱了归你还是归我?”

  赵平津懒懒地答:“是我的,你着什么急?”

  李明纳闷地道:“唉,奇了怪了,你周末不加班了?”

  赵平津抬腕看了看表:“我回去做吧,半个小时之后。”

  吃晚饭回到家,赵平津直接进书房看文件。

  西棠进厨房收拾了一下早上杯子,透过窗户眺望到远处的新央视大楼,在阳光之中显出一种灰蒙蒙的颜色,整条长安街唯一的最高层居住楼,寸土寸金的稀缺地段,整屋家私设计精到,浅棕色胡桃木奢豪优雅,厨具都是德国顶级的B。

  赵平津这些年愈发的低调,这些人在京城里隐形的财富,基本是难以估算的。

  西棠按下**,客厅的窗帘缓缓合上,她进房间午休。

  她闭着眼躺在床上,房门没有关严实,隐隐约约听到赵平津在书房低声的打电话,键盘敲击的声音,然后是椅子滑动的声音,不一会儿他走出客厅来,饮水机咕噜咕噜的声音……

  有一间阳光明媚的屋子,他在她的身边,彼此安好,做些琐琐碎碎的事情,这是她梦寐以求的生活。

  只可惜,永远也没有机会了。

  西棠睡了一觉醒来,四点多的时候,屋子里一片安静。

  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忙完休息的。

  她今晚有夜戏,得回去了。

  西棠起来,轻手轻脚地收拾了东西,赵平津还在房里睡觉,她悄悄地往他房门口。

  赵平津刚睡下不过半个小时,不知道是他睡眠浅还是人特别的警觉,他立刻醒了,手打横压着额头模模糊糊地问:“怎么了?”

  西棠柔声说:“我不吵醒你,我回去工作了。”

  赵平津手撑着床沿要起来:“我送你过去吧。”

  他一坐起来,人立刻难受地闭了闭眼。

  西棠也知道他睡不够起来容易头晕,赶紧地摇了摇头:“你别起来,不用了。”

  赵平津人倚在床沿,默不作声地望了她一会儿:“过来。”

  西棠走了进去,站到他的床边。

  赵平津抬手捏住她的脸,将她整个人扯到他的面前,然后亲了亲她的脸颊。

  西棠心一抖,仿佛一大罐的蜜糖浇灌下来,烫得她手脚发软。

  赵平津低沉的声音带了一点点的笑意:“司机送你,去吧。”

  周三的时候西棠休息,赵平津让她过来。

  那一天是寒露,下着细细的秋雨,赵平津在楼下等她。

  赵平津看着她从出租车上走下来。

  黄西棠脸上有妆,穿了件立领式藏青暗花旗袍,外面披一件深灰大衣,顾盼之间清丽风流,途经的男士纷纷侧目。

  她越来越美,真是难以置信。

  黄西棠一张脸是冷漠的,丝毫没有注意到周围的景色,只是抬头一见到他,露出微微笑:“外面下雨呢,干嘛出来?”

  赵平津略略颔首:“我刚好下班回到。”

  西棠有点不好意思:“本来预计五点前能拍完,结果NG了两个镜头。”

  赵平津说:“没事儿,不过——今晚你做饭。”

  西棠一听,想了想:“吃火锅好不好?”

  赵平津看了看她的神色,身旁的人儿明显饿了不知道几天,简直带了点儿雀跃的脸,他故作大发慈悲地点了点头。

  她果然很高兴,乐得原地蹦了一下。

  两个人去超市买菜。

  赵平津的车从P的车库出去的时候,门卫特地打了声招呼:“赵先生,出去?”

  门卡滴地一声,赵平津的车窗降了下来,客气地点了点头。

  他们在超市逛了好一会儿,途中赵平津接了个老高的电话,约他吃饭,赵平津推了。

  两个人提着两个大袋子回到家里,打开门的一霎,灯光突然大亮,伴随着男男女女的口哨和尖叫:“!”

  客厅灯光乍然明亮,一屋子都站满了人。

  精彩绝伦的是一个打包好的礼物正正赌在了门前,一个穿着件吊带粉裙的女孩,青春娇嫩的脸,头上戴着一对兔耳朵,赵平津一推开门,她立刻挤到了赵平津的胸前,羞答答地说:“赵先生,生日快乐。”

  她整个身体往前贴,露出大片春光烂漫的雪白胸部,胸前邀请性地绑了一个巨大的蝴蝶结。

  赵平津先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黄西棠。

  黄西棠站在他的身后,门忽然从里面被打开的时候,她有些害怕,右手一把抓住了他外套的袖口。

  赵平津回头望她一眼,她忽然醒悟,小心地放开了手。

  赵平津抬眸看了一眼一团白肉红花,愣是站着没动,也没说话。

  西棠有点不知所措,僵着脸站在门外。

  气氛从门打开那一瞬间的火热立刻降到了冰冷。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下一秒高积毅走了出来,丧气地摆摆手:“出去出去。”

  那女孩子睁着无辜的眼。

  沈敏是一**闹哄哄的人之中神色最平静的,他主动走上来推开了门:“**,我送你下楼去。”

  西棠跟着悄悄往后退。

  赵平津一把拉住她的手,这才发现她在害怕,手心里都是汗,如惊弓之鸟。

  赵平津压低声音说了一句:“别给我丢人。”

  黄西棠抬头望了他一眼,睫毛微微地抖了一下,眼睛里都是惶恐和不安。

  赵平津心底一疼,转头他一看这满屋子看热闹的,脸瞬间拉下来,干脆直接翻脸叫走人。

  方朗佲一看他要发脾气,他太太欧阳青青一个快步走到门边,紧紧地挽着西棠的手臂,将她拉住屋子里走:“所以我就说这些男人嘛,就是无聊,西棠,别理会他们无聊的把戏。”

  方朗佲站在客厅里,对她露出温和的笑容:“西棠,好久不见。”

  西棠轻轻地说了一声:“。”

  陆晓江站在一旁,怔怔地盯着她,西棠的目光轻轻扫过去,在人**中突然看到他,两个人目光交汇了一秒,西棠迅速别过了脸,陆晓江脸色僵硬而惊诧,嘴唇动了动,还是忍住了。

  赵平津慢慢地走了进来,屋子里还有一些她不认识的人,不知情的喧闹和鼓噪,稍稍缓解了些许的尴尬。

“这是正牌女友,哎呀,漂亮。”

“失策失策。”

“舟子,你小子藏着这么漂亮女朋友!”

“瞧着有点眼熟,电视上见过吧?”

  赵平津的生日,这么多年一般都是这样,提前一天跟朋友过,西棠做了他三年的女朋友,有资格陪他过的也不过是朋友的这个聚会,他正式的生日那天一定会留给家人,姥姥姥爷会从上海过来,他有时候也回上海过。

  西棠回到北京来工作之后,其实也很少见他,有时候个把星期他会叫她回来,有时候一个月都见不了一次,他工作应酬都繁忙,还要把时间留给两家长辈,闲日里厮混有发小,也许还有另外的女伴,她不过是他缤纷多彩的蛋糕上的一颗罐头樱桃。

  用得着的时候装饰一下门面,不用的时候,丢掉就是了。

赵平津走进来:“交出来。”

  高积毅赶紧摇头:“什么?”

  赵平津冷冷地说:“门卡。”

  高积毅笑嘻嘻的:“你帮我还给周老师啊。”

  方朗佲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已经定了位子了,出去吃饭吧。”

  赵平津神色有点迟疑,站着没动。

  方朗佲低声说:“青青会照顾她的。”

  赵平津想了想,又看了一眼这满屋子的人,终于点了点头。

  一**人分了数台车,浩浩荡荡地出去吃饭。

  赵平津走在最后,西棠跟在他身边,小声地说:“我是不是打扰你们,我还是不去了——”

  赵平津一按手上的车钥匙,车子滴地一声,车灯闪了闪:“给我站着。”

  西棠坐在他的副驾驶座,身体笔直,双手交叠在膝上,握得紧紧的。

  赵平津转头望了她一眼,嘲讽地笑了笑:“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她灵魂出窍,完全没听到他的话。

  赵平津皱皱眉头:“喂,黄西棠。”

  西棠回过头:“啊,你说什么?”

  赵平津望着她,嘴角的那一抹嘲讽隐去,变成了的有意无意的探究:“吃个饭而已,你紧张什么?”

  西棠坚定地摇了摇头:“没什么。”

  在餐厅的包厢,沈敏上来安排座位,特地把她放在欧阳青青的旁边。

  赵平津也不介绍黄西棠,他们这个圈子,大家都知道,每个人来来去去的无数女朋友,没过几天又会换一个新脸孔,名字谁也记不住,而正式的结婚对象基本都是在京城里都有名有姓,大家彼此都心知肚明。

  赵平津坐在主位,看了一眼桌上的碗筷,直接吩咐服务员:“拿个勺子来,银的,长柄,小点儿的。”

  服务员应声去了。

  青青坐在西棠身边,一直微笑着主动跟她聊天:“来北京多久了?”

  西棠轻声细语:“两个多月。”

  青青笑着打趣说:“怪不得舟舟这段时间不出来玩了,天天下班就回家。”

  西棠有点赧然:“我平时也都是在剧组。”

  青青关心地说:“这几年,一直在拍戏吗?”

  西棠点了点头:“嗯,在横店。”

  青青跟西棠同一届,她读的是中央美院,毕业后进了文

部门工作,在故宫博物院当文物修复师,西棠跟他们夫妇的关系挺好,当时他跟赵平津分手之后,欧阳青青还邀请她参加他们的婚礼。

  方朗佲对她有救命之恩,那时西棠大病初愈,她还是去了,那一场婚宴赵平津没有来,青青提前跟她说过的,他在国外。

  方朗佲和青青那一场婚礼,场面盛大隆重,寒冬季节,从欧洲空运来的白玫瑰铺满了整个婚宴,西棠坐在满面笑容宾客之中,抬眼望过去,只觉得那一簇一簇热烈绽放的玫瑰都在燃烧,烈火烹油地一寸一寸地化成的黑色灰烬,医院躺了半个多月,每一天都在心底悄悄地渴盼着听到一星半点儿赵平津的消息,哪怕是托人带来的一个的问候都好,欧阳青青来探望过她,可是也一字没有提过他,医院支付她的治疗费用,可是连她的病房都没进来过,后来她出院回家休养,他们在嘉园一起住过的那间屋子,他应该是回来过,收走了他的证件资料和笔记本电脑,其他的私人物品一概不要,昂贵的西服,大衣,衬衣,鞋子,剃须刀,手表,牙刷,一切都被完完整整地遗弃了。

  她终于明白,他已经彻底的放弃了她。

  西棠后来的人生中,那一个夜晚是被禁锢的记忆。

  不过她始终觉得,即使命运引诱着她踏进了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丛林,但她亦永远心怀感激,那些曾经给她点亮过灯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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